朱丹枫

引言:记忆的诗学与历史的复调

《大汉寨》以独特的叙事结构与深沉的历史意识,在个人记忆与民族史诗之间架起一座文学的虹桥。作品借九旬老人张允献追忆少年时光的还乡之旅,以童眸为观察棱镜,将20世纪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历史洪流细腻织入乡土生活的肌理。这一叙事选择不仅突破了个人回忆的体裁边界,更展现了一种新的历史书写范式——微观见证宏观,个体折射时代,乡土承载国族。

作品将复调叙事与历史哲学进行深度融合。儿童视角的鲜活与老年视角的深邃相互碰撞,形成时空叠印的叙事美学。通过双重声部的交织,作品将个人成长史与民族心灵史、历史回望与现代性批判熔于一炉,展现出多层次的思想张力与艺术光华。这不仅是文学形式的探索,更是对历史本质的叩问——历史并非冰冷的事件堆积,而是被记忆唤醒、被叙事赋予温度的意义之网。

叙事诗学:童眸的棱镜与时空的叠印

《大汉寨》的叙事优点,首先凝聚于对儿童视角的创造性运用。通过书中少年时代的“我”清澈的眼睛,宏大的历史事件被转化为可触可感的日常经验。儿童视角的纯真与直接,为历史注入生命的活力;老年视角的反思性介入,赋予其时间的重量与哲学的纵深。

在《日军轰炸大汉寨》一章中,当孩童凝视日军飞机“深绿色的翅膀”时,天真的观察之下暗涌着历史的隐喻。金属的冰冷与童眸的柔软形成尖锐对比,隐喻现代性暴力对乡土文明的撕裂。老年叙述者的声音如钟声般回荡,将瞬间的视觉印象升华为民族苦难的象征。这种双重视角的交响,既保留了历史现场的原生质感,又拓展了事件的象征边界。

在结构上,作品以“入梦—出梦”构建圆形叙事,既呼应中国传统美学的循环时空观,亦是对线性史观的超越。开篇的“入梦”是对生命源头的诗意回溯,是对童年、乡土与文化的灵魂寻根;结尾的“出梦”则是对革命者与土地关系的哲学诘问。这一结构暗合历史的轮回性与生命的永恒回归,打破了线性叙事的僵硬与偏狭。

全书意象系统的营造更见匠心:“狼来了”既是童年恐惧的具身化,亦是民族存亡的隐喻;“沙游”的流动寓言革命在贫瘠中的坚韧;“泥土味儿”成为乡土认同的嗅觉烙印,连缀起个体与大地的心灵脐带。这些意象并非修辞点缀,而是构建了一个有机的象征系统,使作品在具体历史的叙述中,抵达超越时代的高度。

历史哲学:微光烛照与人民主体的重建

《大汉寨》采取自下而上的微观史视角,以华北一村折射世纪波澜。这种书写,将历史焦点从庙堂英雄转向民间烟火。通过对大汉寨社会肌理、经济生活与文化习俗的细描,作品揭示了历史进程的复杂质地。

作品对“天门会”“快刀会”的记叙,彰显了作者对历史复杂性的客观见解。鲜活的历史经验,避免了简单的标签印象,而是深入挖掘其在特定历史语境中生动复杂的样式,打破了非黑即白的二元图式,展现出历史中多种力量的纠缠与博弈,为理解当时的中国提供了更丰盈的视角。

《立碑》一章中的“汉寨砥柱碑”,是人民史观的诗性宣言。镌刻58位普通农民党员姓名的石碑,不仅是个体生命的铭刻,更是对人民历史主体地位的确认。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粒火种,共同照亮了历史的暗夜。这种书写颠覆了英雄史观的垄断,让沉默的大多数在叙事中重生。

“出梦”一章将作品的反思性推向高潮。当叙述者梦归故里,却见乡亲“目光不亲,眼神发冷”,自身“合不了群”的痛切体悟,成为革命者与群众疏离的警世隐喻。这一场景超越了对历史的单纯礼赞,触及对革命胜利后的隐忧,展现出自我批判的勇气与哲学的高度。

整风书写:灵魂革命与人性的微光

作品对党内整风运动的描写,以“割小资产阶级尾巴”这一通俗化表述,将意识形态斗争具象为可感的文化实践。整风不仅是政治整肃,更是深入党心日常的精神重构——革命者须在枪林弹雨之外,进行“灵魂深处的革命”。这一过程被赋予比战争更复杂的精神维度。

对个体心理的刻画尤为深刻。作品展现革命者在信仰与自由、纪律与意志之间的挣扎,不仅具有文献价值,更蕴含对现代性中个体与集体关系的永恒思考。

整风被呈现为外在规训与内在蜕变的辩证场域,其中人性与党性结合的微光闪烁。作者拒绝将整风简化为思想规训,而是挖掘其中个体锻造灵魂、提升境界、追寻真理的生命轨迹。这种书写使历史叙述摆脱了政治判词的狭隘,焕发出丰饶的人性温度。人物在改造中展现的自省勇气、对真理的执着、对革命的忠诚,共同编织出一幅充满张力的历史经纬卷。

生命哲学:乡土伦理与革命精神的融合

《大汉寨》在历史叙事中建构了一套完整的生命哲学。其核心是乡土伦理与革命精神的辩证融合,通过对劳动、生死、平凡价值等永恒命题的思考,将具体历史提升至哲学高度。

书中对劳动的礼赞是其哲学基石。作者亲历农耕,揭示劳动不仅是生存手段,更是人与土地的精神对话。这一理解既传承耕读传家的传统,又赋予其新时代内涵——劳动成为自我实现与社会服务的途径。

《我的殿元叔》等章对死亡的思考深具震撼力。殿元叔、二廷珍、易观之死不仅是生命终结,更是民族苦难与精神抗争的象征。个体生命的消逝与民族命运交织,彰显了为理想献身的价值光辉。

“尽管我们是普通人”的朴素告白,道出了作品的价值内核——每个生命皆具不可复制的意义,每段平凡经历都值得刻入历史。这种对微末生命的尊重,与“汉寨砥柱碑”的人民史观同频共振,凝聚成作品深厚的人文主义关怀。

美学价值:朴拙之美与记忆的雕刻

《大汉寨》的美学魅力根植于朴拙之美。作品拒斥离奇情节与华丽修辞,以素朴语言、真实细节与内敛情感直击人心。这种朴拙并非风格选择,而是与内容的精神内核同构——它是对历史的敬畏,对生命的虔诚,对传统美学的当代延续。

全书白描手法的运用尤为突出。无论是战争场景的紧张肃穆,还是日常生活的细微波纹,作者皆以简致而精准的笔触勾勒。这种冷静的书写既保存了历史原貌,又赋予叙事以史诗的庄重。

书中方言土语(如拉呱、喝汤)的使用与民俗文化的呈现,使作品成为地方文化的活态档案馆。年节礼俗、婚丧嫁娶的细描,不仅丰富了文本的乡土烟火气息,更完成了对民间记忆的抢救性保存。

作品最大的美学成就,在于勾勒了一个立体的历史空间完整的意义宇宙。在这里,个人与民族、乡土与革命、传统与现代达成有机统一。这一成就使《大汉寨》超越普通文学疆域,具有了永恒价值。

结语:文学作为民族的记忆之场

《大汉寨》通过童眸与暮年的对视、个人与历史的对话、乡土与革命的交响,构建了一个丰富而深刻的意义世界。

在记忆碎片化、历史虚无化的时代,《大汉寨》以坚定的文化自信与历史自觉,为我们提供了重建连续性与认同的精神资源。它提醒我们,文学不仅是审美客体,更是民族精神的容器、文化记忆的刻痕、历史反思的镜鉴。

通过这部作品,我们得以重新观察过往的中国经验,深度思考革命与传统、个体与集体等永恒命题。《大汉寨》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更是一部“进行中”的民族精神史诗。它以文学的方式,参与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之路,成为一座刻有年轮的记忆之碑。

(《大汉寨》,张允献、张京著,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