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浚源
在墨绘日志《何物》出版后,何明并未停歇,依然创作不止。近些年来,他借助三星堆出土的古器物,用他的观察视角,完成了新作品的创作。
何明邀请我为这部新作取个书名,并写篇序言。听了他的详细介绍,我仔细观览了这组作品,觉得这部新作聚焦器物的残缺、被修补的空缺,如以“明白”二字为书名,可谓贴切。内容恰与前一本墨绘日志《何物》成为姊妹篇。

《何物》书名中的“何”既是发问也是自省,墨绘器物是何明自我疗愈的一种方式。《明白》作为书名,投射出追问后转向通透的精神蜕变。“明白”二字不仅体现了他作为创作者对作品立意的再定位,也揭示了他的艺术表达从空性本体向觉性境界的转化过程。
《何物》聚焦日常器物的物质性存在,《明白》超越物的层面,进入认知与精神的悟,构成从具象到抽象的认知跃迁。
《何物》通过墨色表现器物的本体,《明白》借用器物修补的部分强调历史的遗失、记忆的空缺,凸显从有形到无形的美学升华。
尽管《何物》与《明白》均以笔墨承载东方美学,但艺术在笔墨之外还应有更深沉的内涵。如果说《何物》用笔墨构建视觉的美感,《明白》则借残缺与空白传递“空纳万境”的哲思。
古陶器的残缺与绘画的留白,看似分属器物与图像两个领域,实则共享东方美学的哲学根基与艺术逻辑。通过石膏补配、金缮修复等技法,将留白从绘画技法升华为物质再造。
从某种程度说,白是信息的清零。留白这一思想在传统艺术中表现为对空白的极致推崇。中国画的宣纸留白,既是云烟水波的化身,亦是画家以无胜有的智巧。白不仅是视觉的休止符,更是意境的放大器,象征时间的沉淀与记忆的层次。
三星堆的古器物自出土的那一刻起,便已承载着时间的伤痕。考古工作者细致修复时留下的石膏补配——纯净耀眼、棱角分明的白色区域——成为物质存在与时间虚无之间的临界点。何明以审美洞察捕捉到这一瞬间——完整与破碎、墨黑与留白、历史物质性与现实修复痕迹之间形成的张力关系,以此作为美学结构的重要支撑点。
他用绘画打破这些器物的沉默——不只是强化填补的那部分空白,而是让空白自身言说。白,是色彩的缺席,也是所有色彩得以显影的基底;既是历史的断裂,也是文明自我修复的伤口。
在东方美学中,残缺并非遗憾的象征,而是通向更高精神境界的通道。何明笔下的60幅画通过视觉形式升华“残缺”,赋予其超越视觉的美学尊严。画中的每一道裂痕、每一处残缺,都凝结了空间的叹息,形成残缺中的韵律,呼应六十甲子循环中的时间超脱。
对陶器裂缝的勾勒,充满流动的书写性,边缘在柔韧与刚劲之间转换;石膏补白与浓淡墨色渗化融合,虚实之间的界限灵动且充满生机。这种表现方式超越了描绘对象的层面,直接触摸到器物内在精神的脉动,揭示其千百年未息的存在本质。
《淮南子·原道训》云:“白立而五色成。”白,在此并非色彩的终点,而是万色生成的起点——它是未经染指的石膏粉,是日光未分时的纯粹,是“道”在视觉上的隐喻。中国传统美学对白的推崇,最终指向一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至高境界。白色以其“空”的特质,成为色彩得以显影的物理前提——没有白纸,青绿山水无从落笔;没有素胚,釉彩瓷器失却载体。
《明白》描绘的每一处空白,都是对历史“另一种可能”的邀请。《明白》最终指向的,是一种新的历史感知方式。三星堆古器物的裂痕,何尝不是另一种留白?古蜀人用这些器物铸造神界,却将神明的秘密藏于纹饰的间隙、器形的百态中。

何明的笔触,沿着这些裂隙游走。真正的丰盈往往以“空”为代价,最高的绚烂须以“无”为前提。何明用绘画告诉我们,历史的真相有时不一定在器物的纹饰里,而隐身于失去的裂隙中;艺术的灵性不一定在器物的造型里,而消逝在残缺的空隙中;文明的伟大不仅在其延续的长度,也在其无形中的再生力。
当我们的目光从古器物的实体移向何明绘画中的空白时,或许能更贴近古蜀人的心灵。他们制造的器物不是为了被后世瞻仰,而是为了在祭祀的烟火中,让神明降临于器物外的虚空。
“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三星堆的古器物穿越时空的长河,古蜀文明数千年的历史终将被重新聆听,完整的艺术在作者的创作与观者的欣赏中交流互动以成。
当观者的目光徘徊于古器物与石膏粉之间时,一种哲思亦油然而生。那些被时间撕裂的陶土边界,恰是存在与虚无、充实与空隙、过去与当下相互渗透的显现。
在陶体的色泽与石膏的纯白之间往复流转处,那个古老又常新的哲学命题亦呼之欲出。真正的充盈并非完整无缺,而在于向虚空敞开中获得自身的完成,真正的在场常隐匿于残损轮廓后的空白深处。每一件被时间割裂的古器物,最终都归于同一种终极的寂静,虚白成为一种充满创造力的实在,印证了《老子》“当其无,有器之用”的智慧。
(《明白》,何明著,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25年9月)
作者简介
温浚源,四川师范大学中华传统文化学院特聘研究员。主要致力于经学、古文字学、先秦史、乡邦文化的探索与研究。著有《下学上达》《汉书艺文志讲要》《说文解字部首源流新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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