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波
在当代文学谱系中,民族文学书写以其独特的音色,不断丰富着我们对文明多样性与人类精神谱系的理解。它们既是特定族群身份认同的回响,也是穿越时空、抵达普遍人性的悠远呼唤。羌人六的长篇小说《尔玛史诗》便是这样一部作品,连接着羌族古老的神奇秘境与当代读者的心灵世界。
小说植根于川西北“断裂带”的文化土壤,以一种兼具学术与艺术的方式,激活一个民族的集体文化记忆,并试图在史诗的宏大框架内,回应关于起源、信仰、英雄、爱与和平等永恒命题。

《尔玛史诗》以羌族经典史诗为叙事主线,讲述了羌族的迁徙、生存与挣扎。故事始于动荡岁月,描绘了祖先们在大山中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书中不仅记录了一个古老文明特有的风俗,更以饱含血泪的笔触,刻画了木姐珠、阿勿巴吉、斗安珠、阿巴白构、泽基格布等在岁月洪流与自然暴力下的坚韧命运,探讨了传统与现代、灾难与重生、个人与民族之间的复杂关系。
“想走的路,一定会到。”《尔玛史诗》的写作建立在文献研究基础之上。羌人六为这部作品做了充分准备,涉猎千万余字的民间文学资料和相关论著,文末所附长文创作漫笔是无法绕开的一个互文本。这种文献学意义上的爬梳不是简单的素材堆砌,而是对羌族文化体系的理解与重构的沉淀。
作品聚焦羌族最具代表性的几大史诗,兼及数十种其他史诗,从中汲取养分。这些史诗涉及生活生产、转移迁徙、爱情婚姻、战争与和平等多个主题,构成了羌族文明从原始走向理性的完整脉络。上古歌谣、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在字里行间自然流淌。
值得注意的是,羌人六在处理这些古老题材时并非简单复述,而是在原汁原味地保留民间底色的同时,赋予其当代价值与表达形式。
地缘情结是《尔玛史诗》个性锋芒的重要来源。羌人六的出生地平武县位于龙门山断裂带,这一地理空间不仅是羌族文化生存的实体场域,更是他的精神原乡。在散文集《绿皮火车》中,他已构建出“断裂带”这一文学地理概念。
这种地缘认同,在《尔玛史诗》中进一步升华为民族认同文献基础与地缘情感的互文,使《尔玛史诗》既有文化志的学术价值,又有文学表达的个性锋芒。作者穿梭于历史与当代、族群与个人之间,将古老的羌族史诗、神话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叙事。
羌人六采用了一种既新奇又不猎奇的写作策略,在魔幻与现实之间找到了平衡点。魔幻元素在作品中自然流淌,源自羌族文化特有的神话思维和万物有灵观念。不少超现实的描写不是为猎奇而设,而是羌族原始思维的表现——在他们的神话体系中,人神共存、万物有灵是基本的认知模式。魔幻叙事背后,是鲜活的民族情感和厚重的文化积淀。现实维度同样在作品中占据重要位置。
《尔玛史诗》实现了对羌族精神史的全景呈现。作品既有从神灵的世界走到现代生活的全部历史的纵向脉络,也有涵盖生产、爱情、战争与和平等多维度的横向展开。这种叙事策略使羌族文化不再是博物馆中的标本,而是活生生的、与当代对话的精神资源。
“古花古开,今花今开。”《尔玛史诗》虽根植于羌族文化,但其精神内核——如对牺牲、仁爱、自由等共通人性的颂扬——却具有超越民族的普遍意义。
尤为可贵的是,它并未故步自封,而是通过描绘古羌人与古蜀人等民族的交往融合,体现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格局。“两岸的山看得见不会碰头,两河的水看不见也会合流”的比喻,正是这种开放包容心态的诗意表达。
这些善与美的品质,在羌族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更熠熠生辉。这部作品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羌族文化,也为当代社会提供了精神资源。
《尔玛史诗》的文学魅力很大程度上源于其独特的诗性特征。羌人六有多年的诗歌写作经历,在散文集《绿皮火车》中已展现出对诗性语言的驾驭能力,这种诗性表达在《尔玛史诗》中得到了延续和升华,通过诗性逻辑实现了民族历史的审美重构。
意象系统的构建,是作品诗性的另一表现。羌人六擅长通过意象传递复杂的情感和思想,如《绿皮火车》中的绿皮火车既是具体物象,也是时间与记忆的象征。在《尔玛史诗》中,火、羊、白石等羌族文化中的核心意象,构成了象征系统。
以白石为例,它源于神话史诗中,是羌族多种崇拜的象征,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神圣与世俗。这种诗性既体现在作品的神话思维结构上,也表现在语言的艺术表达中,与羌人六的诗歌和散文创作一脉相承。
神话思维为《尔玛史诗》提供了结构逻辑。在羌族的原始观念中,“人神共居于世间”,这种世界观打破了理性主义设定的界限,创造出一种更为广阔、更具诗意的叙事空间。这种神话思维不是简单的文学技巧,而是羌族万物有灵世界观的自然流露,是这个古老又生息绵延的民族集体无意识的表现。
《尔玛史诗》将民族历史与个人视角结合,实现了从小我中挣扎出去的蜕变。通过神话思维、诗性语言、意象系统和史诗气魄的多维建构,《尔玛史诗》实现了民族历史的美学转化,使古老的羌族文化以文学形式焕发新的生命力。
羌人六不仅在叙事层面展现了一个古老民族波澜壮阔的精神迁徙史,更在方法与价值的层面,为当代民族书写提供了富有启示性的范式。
小说在魔幻与现实之间搭建的叙事空间,既是对羌族万物有灵世界观的真切呈现,也是一种现代性的美学策略。作品中始终闪耀的,关于牺牲、仁爱、和平与包容的人性光辉,超越了族群边界,成为在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中的一份精神资源。
《尔玛史诗》的价值不仅在于它“还原”了一段历史或一种文化,更在于它“创造”了一种对话的可能——过去与现在的对话,羌族与世界的对话,神话与现实的对话。它并非将民族文化封存于文学的琥珀中以供观瞻,而是让其成为一泓活水,持续滋养着更为广阔的文化原野。
“羌去何处。”《尔玛史诗》以羌族文化遗产为基石,通过文学重构而成的民族精神画卷,写出了属于他们的创世神话。作品立足于作者对千万字羌族民间文学与史料的系统性学术准备,以“断裂带”地缘情结为内在驱动,精炼并激活了羌族最具代表性的几大史诗,共同串联起羌族文明从原始启蒙到理性成熟的完整脉络。
作者以现实与魔幻交融的叙事策略,再现了羌族从西北迁徙至岷江上游的壮阔历史,及其在古蜀大地上与其他民族交往融合的生活图景。最终,这部作品超越了单一民族历史的记述,在对那些永恒价值的书写中,挖掘出跨越族群的人性共相,成就了一部兼具文化志学术价值与文学个性的民族精神新史诗。
(《尔玛史诗》,羌人六著,花城出版社,2025年10月)
作者简介
刘小波,四川广元人,博士,博士后,《当代文坛》编辑部主任,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媒体发文,有多篇文章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长篇小说选刊》《中国文学年鉴》等转载。曾获马识途文学奖、“啄木鸟杯”年度推优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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