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强

多年前,老家院坝边上有两棵果树,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两棵树间距不过3米,枝丫缠绕,绿叶曼联,颇有携手成林的既视感。

左边一棵高大威武,枝繁叶茂,昂首挺胸,像一个彪悍雄壮的将军。右边一颗单薄矮小,枝细叶密,柔美婉约,像一个苗条秀丽的女子。结出的果子各有特点,左边一棵大如汤碗重如秤砣,皮黄,肉硬,味涩;右边一棵小如鸭蛋轻如馒头,皮青,肉嫩,味甜。因不知道归属,我们因此称左边的为秤砣梨树,右边的为青皮梨树。

这两棵树年轮多大,谁也说不清楚,包括种树的父亲。儿时,我缠着父亲问两棵树的来历。父亲有时说,是从营房大姑姑家移栽过来的,有时又说是某次走村入户邻居赠送的树苗……问到最后,父亲很不耐烦地说:“你就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从哪里来的有那么重要吗?”

确实,这两棵树来自哪里,或者叫秤砣梨、青皮梨究竟合不合适,确实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两棵树结出的果子,绵软结实的枝丫,树上的鸟窝,几乎承包了我童年的快乐。

两棵梨树是鸟的家园。她们在上面筑巢,在上面游乐,在上面调情。特别是夏天,树上停驻的鸟儿密密麻麻像音符一样。早晨,山村的屋顶刚刚起烟,我们还没有起床,鸟儿们就忙开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会儿扑棱扑棱,一会儿滴哆滴哆,一会儿又发出类似人的声音,精力无比充沛。对于那时喜欢睡懒觉的我来说,这些声音不是大自然的天籁,而是影响我做梦的噪声。当然,这与我们家木房子隔音效果较差有一定的关系。

鸟儿们的折腾主要集中在凌晨或者黄昏,中午或者下午这两棵树就属于我和小伙伴了。胆子大的宋老五、王老三、陈二娃主要攀爬左边的秤砣梨树,我和陶老大、郑老四、苏老幺等“胆小如鼠”的几个就攀爬右边的青皮梨树。秤砣梨的树枝已经覆盖到青皮梨树上,胆子最大的王老三脚踩着一根比较粗壮的枝干,手吊着一根枝丫,纵身一跃,像孙悟空一样就跳到青皮梨树丫上稳稳站立。因为王老三的这个冒险性、经典性动作屡试不败,他最终被我们奉为玩耍队队长。遗憾的是,有一次王老三失足从上面摔了下来,幸亏下面都是软土,但纵使如此,他也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

王老三摔伤之后,父亲就不准我们上树了,因为树是他种的,他有绝对的权威。于是,我和小伙伴就在树下面,用胶纸、薄膜、纸壳等垫一块地面出来,放学之后大家就来捡石子,抛筹(小木棍),做蛇抱蛋,当然还用弹弓打树上的鸟儿或者鸟窝。父亲看到之后,偶尔会拉着脸训几句,但多数时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好景不常,我们在树下玩耍的权利也被父亲剥夺了。原因是,我们觉得用弹弓打鸟或鸟窝不过瘾,于是瞄准了尚未成熟的梨子,等父亲干活回来看着树下面铺满的果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们不得不寻找新的游戏场。

现在该说到摘梨了。每年农历9月中旬左右,无论是秤砣梨还是青皮梨,都到了成熟的季节。两棵树均属于野蛮生长,没有修枝剪叶定型,就只能搭着木梯上去摘,树尖上的,枝丫上的,只有想其他办法。青皮梨个头小,而且皮嫩肉薄,一不留神掉在地上就会碎成一滩渣。“只要树上有梨,再困难也要摘下来。”这是父亲的誓言。于是,他在我们家后面竹林砍下几根竹子,竹尖部分套上竹篾编的网兜,两个人撑着竹竿,一个人负责瞄准,“咚”地一声,梨就掉进了网兜里。挂得太高或者伸出院坝枝丫上的梨,我们就用绳子套在树枝上往下面拉,有时枝丫还没有拉弯,梨就掉在地上摔碎了,特别是青皮梨,只要摔在地上,绝对是稀烂。

摘下来的梨,我们家是吃不完的。按我的想法,应该拿到场镇逢集变卖。但母亲不同意,她觉得这两棵梨树相当于野生,味道一般,卖不起价钱,还有就是亲戚邻居平时经常帮助我们家,应该送点给大家品尝,于是梨就三三两两地送到了亲戚邻居家里。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两棵梨树没有结果,母亲说可能是“息年”,等立春时节用刀在树上砍几下“放水”,就会结果了。我们照办,但是仍然没有结果,而且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结果。母亲不得不接受事实,说,“这是你们父亲种的,他走了,梨树就绝果哀悼”!

有一年,堂哥在我们家院坝下起宅基地修房子,因为接连下了几天雨,土质疏松,导致院坝滑坡,秤砣梨树直接翻耕倒地,堂哥就把梨树砍成小节钉在堡坎上作加固的桩。第二年,孤独的青皮梨也不知什么原因枯萎干死。每次想到这一节,我似乎看到了“同生共死”在两棵梨树上的完美演绎。

前几年,老家的宅基地恢复成了耕地。每次回去,我总会在种满蔬菜或玉米的地里指指点点,回忆两棵梨树的位置,母亲总是笑着说:“回来在这里修两间屋吧,顺便可以在边上种一排树?”我不置可否,即使在老宅基地上重建房屋,但是给我童年带来快乐的梨树也不可能回来了,一家人高高兴兴摘梨的场景也不再有,最主要的是种梨的父亲也不可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