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龙年即将过去的一个下午,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推开“新文音乐”工作室的门,入眼的是密密麻麻摆放在陈列架上的各类唱片。

这是刀郎的好友——新疆音乐家协会副主席、新疆流行音乐学会常务副会长陈子文目前主要负责的一间音乐工作室,位于乌鲁木齐市南边青年路一处居民楼下门面的地下一层。

“你看这张专辑。”陈子文从架子上抽出一张CD,封面已经有些褪色,“这是2000年出的,叫《你的故事我的歌》。那时候,他还用着‘罗林’这个本名,没有艺名。”他擦拭着CD表面的灰尘,“这张专辑,很多人不知道,但它承载了我们最初的梦想。”

录音室有一处杂物间,里面堆放着老旧的设备和许多纸箱。陈子文蹲下身,从纸箱里翻出一件还未拆封的红色T恤,上面印着“刀郎谢谢你”的字样。“这批衣服,是他十多年前演唱会的纪念品,这些年,每个喜欢老罗的人到我这来,都会想尽办法带走一件,已经所剩无几了。”录音室的另一侧,是一间编曲室,设备整齐地排列着,键盘、调音台、监听音箱……

“‘山歌响起的地方’巡演拉开帷幕的几个月前,老罗专门回到新疆,就在这里挑选了好几名年轻的新疆民族乐器演奏者,跟他一起筹备演唱会。”陈子文告诉记者。

2023年7月,刀郎(左二)在发布新歌《罗刹海市》前,回到新疆与好友石明(左一)、陈子文(右二)、安明亮(右一)在新疆流行音乐学会的小院里相聚。(图由受访者提供)


“花园里种不出天山上的雪莲花”

“阿梅老师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她过去是我们这边一位小有名气的主持人,两人在海南认识并相爱后,她义无反顾选择跟随并支持当时一无所有的老罗,在音乐之路上继续打拼。”陈子文回忆,出走四川去往海南组乐队的罗林和朱梅成了家。

两年后的1995年7月,夫妻二人背着简单的行囊从海南回到了朱梅的故乡新疆。他与妻子在劝业市场租下了瑞祥大厦里的一个小单间,并创立了“罗林音乐工作室”。在这里,他不仅组建了乐队,担任键盘手和词曲创作人,还为新疆知名企业打造广告音乐,为其他歌手提供录音服务。也就是在这里,他结识了石明、陈子文等志同道合的音乐伙伴。

“我们是一块过过苦日子的,那时候,经常几个人凑钱去买一盒烟或者喝上一瓶新安大曲,也就是大家打趣的‘下岗大曲’,因为很便宜。”陈子文说。

从中国的最东南,到最西北,在这片多民族融合的土地上,罗林的音乐得到了最深刻的滋养。

1996年的乌鲁木齐乐手还不太了解什么是原创音乐,而对于传统的民族音乐,大家也只是闲暇时喜欢听听而已,还没有谁想到要翻唱出碟。

为了维持生计,罗林与一些企业合作做广告音乐,而其中合作最成功的当数“麦趣尔”。1997年初夏的乌鲁木齐,罗林制作的那首名叫《麦趣尔之恋》的广告歌流传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直到今天,还有乌鲁木齐人能清楚地记得那首歌的旋律和歌词:“风在吹,雨在下,我在麦趣尔等着你……”而此后的中秋节,罗林为“华美都”做的一段音乐也广为流传,一首“把华美都的思念带给你,把华美都的思念带给你的妈妈……”又飘荡在街头。

罗林正是借着这些脍炙人口的广告歌在乌鲁木齐火了一把,也在当地音乐圈拥有了一定的位置。

罗林第一次萌发做《你的故事我的歌》这张专辑的想法是在1998年的冬天,这是新疆第一张原创音乐专辑。

当时新疆卫星经济广播电台新开办了一个栏目,节目主持人远方约罗林给这个栏目做片头音乐,闲聊时,远方被罗林对音乐的执著折服,于是萌发了和他合作开设一个原创音乐板块的想法,这也正好和罗林做原创音乐的想法不谋而合。

所谓“你的故事我的歌”,其实是通过广播这样的媒体来扩大原创题材范围,每周四由听众打热线电话或写信来讲他们身边发生的故事,根据这些题材创作两首歌曲,并制作出来在星期日的节目里播出。

罗林叫来了陈子文等人和他一起完成这项“高强度、高要求”的工作,“我们的节目在当时火得不得了,这种高强度的创作经历也为今后的老罗和我们奠定了基础。”陈子文说。

两年后,《你的故事我的歌》这张专辑问世,收录了10首原创歌曲,却经历了最残酷的市场考验——仅卖出1800张。

经历了失败的罗林开始反思:《你的故事我的歌》缺少的是“新疆元素”。

他开始重新研究新疆,要么去图书馆查新疆的民间故事,要么动不动就跑去南疆采风。

“正如他在之后的作品《艾里甫与赛乃姆》中写的歌词‘花园里种不出天山上的雪莲花’,他很清楚,只有深入民间,才能创作出真正属于新疆的原创音乐。”罗林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南疆的阿瓦提县、麦盖提县,那里居住着一群以歌舞为生活的刀郎人,是新疆刀郎舞的故乡,也是“刀郎”这个艺名的由来。

“他的很多歌曲旋律里充满着刀郎木卡姆基调,让人们对新疆民间音乐产生兴趣,对新疆流行音乐的传播和推广起到积极作用。”新疆音乐家协会副主席、新疆流行音乐学会会长石明说。

罗林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南疆的阿瓦提县、麦盖提县,那里居住着一群以歌舞为生活的刀郎人,是新疆刀郎舞的故乡,也是“刀郎”这个艺名的由来。


“2002年的第一场雪”改变命运

曾经只是一名键盘手和音乐制作人的罗林,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站在前台演唱的歌手。直到2000年,时任武警兵团指挥部政治部文工团的乐队指挥的石明,准备策划编排一台歌舞剧《艾特莱斯情思》参加全军汇报演出。这台剧目以新疆民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为舞台背景音乐,讲述一名吐鲁番的姑娘向往军营生活,经过一番波折穿上军装的故事。

在舞剧结束,音乐停止时,需要一名歌手清唱《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的第一段歌词,罗林沙哑中带着沧桑,雄浑中带着深情的嗓音正符合石明想要的感觉,就这样罗林录制了从键盘手走向歌手的第一首歌。

后来,这部舞剧在全军文艺汇演中获得一等奖,这给了罗林极大的信心。加之石明对他的鼓励,从此,他不但作词作曲搞创作,还成为集弹、写、唱于一身的音乐人。

此后,罗林发行了《大漠情歌》《西域情歌》两张专辑,其中《西域情歌》发行3个月就卖出了10万多张。制作这张专辑时,除了定曲目、找歌手外,刀郎对于配器更是精益求精。他准备将民族器乐与电子器乐结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维吾尔族乐器艾捷克与贝司在《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中的天作之合,也有了维吾尔族乐器弹拨尔在《怀念战友》中与慢摇滚鼓点的美妙间奏。这种方法,在刀郎之前还从未有人尝试过。

《西域情歌》的出现令新疆音乐界人士耳目一新,时任新疆音乐家协会秘书长佟吉生说:“听了感觉很好,非常优美。”

对《西域情歌》中的民族音乐流行化,佟吉生认为,艺术的发展可以以多种方式存在,随着社会的前进,艺术也可以随之产生新的形式。

经济好转的罗林,在友好路西侧的宏运大厦13楼按揭了一套60平方米的住房。

宏运大厦的斜对面便是昆仑宾馆,这里因楼高八层,是当时乌鲁木齐市内最高的地标性建筑,故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八楼”。

闲暇之余,罗林会坐在朝东的客厅里,透过窗看友好北路上的车水马龙。“八楼”是2路车行经此地的公交站台,也是刀郎和很多乌鲁木齐上班族每天的必经之地。在车流里最显眼的是,停靠在“八楼”站的2路汽车,黄色的车身,每天从他的眼前疾驰而过。

2002年的雪,来得格外晚,罗林命运的转折点也裹挟着这场初雪降临。当时从“八楼”经过的罗林听到乌鲁木齐医学院学生的一句无心之言——“这可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啊!”这句话如闪电般击中了他,冲回宏运大厦13楼,罗林将哈萨克族古老而独特的喉音糅进都市情歌,用维吾尔族都塔尔泛音替代冰冷的合成器音色。当混着风雪杂音的demo从破旧音箱涌出时,中国乐坛的“西域风暴”也悄然成形。

2004年,全国各地都飘荡着乌鲁木齐的第一场雪。罗林以刀郎这个艺名发布的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一炮打响,开启了他在华语乐坛的传奇人生。乌鲁木齐和停靠在“八楼”的2路汽车令国内其他城市的乐迷心驰神往。

这一年,刀郎33岁。

如今,停靠在“八楼”的2路汽车已不会鸣笛,随着乌鲁木齐的交通飞速发展,留在那儿的只有供游客打卡拍照的2路公交车模型。(李浩瑄/摄)


在流量漩涡中重构传统

2017年,苏州,平江路。青石板巷里穿梭着一辆红色电动三轮车。蹬车的男人戴着渔夫帽,车筐里装着琵琶谱与《聊斋志异》敦煌残卷——这是刀郎在江南的日常形象。“他把路虎锁在车库,每天穿人字拖和苏州大妈砍价。”陈子文笑道。更戏剧性的是拜师经历:隐姓埋名的刀郎被琵琶演奏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斥为“最笨学生”,直到某日老师发现这个“笨学生”竟将评弹“轮指”技法化入《豆蔻盒子》。

这种文化嫁接在《弹词话本》中达到极致,专辑扉页印着刀郎手记:“江南的雨丝是垂直的抒情诗,西域的风沙是水平的史诗——我要找到它们的交叉点。”

在平江路隐居的3年,刀郎完成了从“西域歌者”到“文化祭司”的蜕变。他租住的房子里堆满古籍:从《山海经》到《突厥语大词典》,从佛教《金刚经》到蒲松龄《聊斋志异》。“他在《珠儿》里用蒙古呼麦铺陈赛博朋克式的荒诞,在《还魂伞》中让苏州评弹与刀郎木卡姆时空交错。”石明说,“这是对‘中国风’最激进的解构与重建。”

2023年夏天,刀郎再次回到新疆,和老友石明、陈子文等人在新疆流行音乐学会相聚。新疆流行音乐学会坐落在“八楼”对面北艺公园街,这个占地5亩的小院,是新疆音乐人的聚点。而在那间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小录音室,保留着刀郎用过的第一台调音台。在这间陋室,诞生过安明亮的《这里是新疆》、王琪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等歌曲。

此行归来,刀郎住在他熟悉的“八楼”昆仑宾馆618房间。7月19日早上,人还在乌鲁木齐的刀郎,发布了《罗刹海市》。仅半天,网上播放点击量就超过了100万次,阔别乐坛十年的刀郎携新专辑《山歌寥哉》再次震动乐坛。

在石明看来这属于“意料之外的厚积薄发”。“87拍节奏、电子音效与传统乐器的融合,这些实验本可能失败。”他坦言,《山歌寥哉》的走红揭示了大众对文化深度的渴求,“当00后因《花妖》翻开《聊斋志异》,当京剧名家用程派唱腔演绎《翩翩》,传统文化便真正‘入心’了。”

“新疆仿佛是老罗的创作福地!”陈子文兴奋地向记者讲述,那天,刀郎和他们简单道别后,便离开了新疆。

《罗刹海市》发布后,刀郎的抖音粉丝在短时间内超过了1800万。2023年12月6日晚,刀郎在其个人账号上宣布自己停更。他说:“从2012年开始,就一直在构思写一套关于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流行音乐三部曲,已完成的有弹词、山歌,后面还有三张专辑的计划。接下来将用大量的时间去做田野调查工作、去积累和思考,趁着如今自己还能写,还有创作激情,希望能有更大的进步空间。”

2024年8月15日,刀郎在短视频个人账号上发布,将在8月30日在四川举办“山歌响起的地方”刀郎线上演唱会,演唱会在视频号上直播,“刷屏”了全国各地观众的朋友圈。演出是在他家乡的沱江边举行。超5200万人在线观看,点赞数超6亿,登上了微博热搜。紧接着,9月21日,“山歌响起的地方·刀郎2024巡回演唱会”在成都开唱,开唱当日,现场水泄不通,座无虚席。

当刀郎把30种乐器融合,完美呈现在演唱会舞台上时,他同时在用这种方式证明中国传统乐器的生命力。刀郎说:“这些真实的民间性情之响,会化为每个时代的‘山歌’。”

当网友们在《罗刹海市》中寻找八卦密码时,那个在沙漠追录驼铃的男人,仍在绿洲与都市的裂隙中收集文明碰撞的星火。从四川盆地的一名键盘手到西域乐土的“摆渡人”,刀郎用28年时间完成了惊心动魄的多民族传统文化转译。

正如石明所说:“有些音乐注定埋在黄沙里,等千百年后的风吹响它。”如今,停靠在“八楼”的2路汽车已不会鸣笛,随着乌鲁木齐的交通飞速发展,留在那儿的2路公交车模型,被厚厚的积雪包围,载的不再是飘落的黄叶,而是从时光深处打捞的、永不褪色的声音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