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远方
谢安军的诗,有大地一般的宽厚和宽容。读他的诗,常觉惠风扑面,心灵亦随之澄净。这种澄净感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缘于诗人的深厚修养和诗歌修为。就像他诗中所言,需“宽容俗世所有的执念和心事”,才能“品味生活美学,饮尽万千气象”。
谢安军的诗有着超然的生命观。
在《亲爱的麻雀》中,他这样写一群麻雀:“那几只灰小低语的生灵/多像离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轮流守候在村庄/替我们照看着/拄着拐杖在堂屋进出的父亲”(《星星·原创诗歌》2024年第6期)。这是诗歌的结尾部分。诗人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很少回家,所以,这些麻雀就成了替他们照看父亲的亲人,这也是为什么诗题会写作《亲爱的麻雀》的原因。
这些诗句,写的是空巢老人的晚景。但我们为何并不感到凄凉,甚至有股暖意,究其原因,在于诗人超然的生命观。他并不把鸟兽草木视为低贱之物、无情之物,而是将麻雀视为亲人。这种万物可亲的心态,构筑起了他平视生命、敬畏生命,不以人情为枷的超然生命观。
这样的生命观,也直接影响了他对历史的见解,比如本诗开头所写:“以前回到乡下/不曾留意过那几只麻雀/乡村拂晓前的寂静史/通常由一群鸡鸭弄醒”。一座乡村也是有历史的,这在“皇权不下县”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史,仅有国史,哪有村史?更何况,还是被鸡鸣鸭叫充斥的“寂静史”。然而,我们尚未消逝的村庄,自古以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这是我们情根深植的母土,这是我们水乳交融的大地。我们从这片乡土挑拣出来的一个字,以雀之躁噪,为乡土、乡情而歌。
谢安军的诗有清凉的烟火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中国文字自创造之始,就是植根大地、植根人心的,有声有韵、有情有义,聚形声意于一体,合天地人于一脉。谢安军的诗歌常常书写生活琐事,而这些琐事中,无不包含着诗味、情味。
他的诗歌不事张扬,总是在清浅的文字中闪现人性的暗香。比如发表于《绿风》2024年第6期的《凝视村庄蹒跚的背影》,就是这样的诗作。“母亲的电话,我挂断了两次/当时我正主持一个会议”,头两行,交代了挂断母亲来电的原因。但电话虽然挂断,思绪并未间断,他接着写道:“我以为母亲无非说些平常/比如村子里的老人渐次离去/比如表姐的老大婚事又告吹/比如叮嘱我生日时煮个鸡蛋/母亲的声音透着世态与人情”。诗人以平淡的语气,诉说着往日里母亲告诉自己的村情。家长里短就是一个村庄的历史,浓浓的乡土味,构筑了一部部被人普遍忘却的生活史诗。诗人貌似不在乎、知之甚深的语气,却走漏了一座村庄的风声。
当他终于结束工作琐事回拨电话时,生活的温情却以想象的图景出现在我们面前:“母亲正在沙发上打盹/父亲还在楼下看着电视/久旱的雨还没怎么下来/红苕的藤蔓已经枯干”……这是诗人对母亲电话中絮叨的诗意转译。
通过这些以想象铺展开来的乡村生活场景,我们看到了乡土中国一位母亲的形象:“乡下的母亲关心着粮食/说到晚秋与雨水/母亲说出了愁绪与悲悯”,她对乡土爱得太深。至此,诗歌已经写了两节15行,而母亲打电话还未进入正题。
直到第三节,诗人才写道:“今天的电话很特别/母亲说,今天是你大哥的生日/再忙,也别忘了打个电话/天长地远,见面不太容易/从家门口一条小路走远/要像一条瓜藤那样绵延/我们老了,你们兄妹仨/不要走散了,要时常惦记”。读完这一节,说实话,我的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
母亲所言、诗人所写,是正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人情淡薄。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随着世系繁衍,亲情越来越淡薄,更何况乡邻。在乡土中国渐向现代化演进的历程中,人情味渐渐消散在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建筑上空。
回顾整首诗中,母亲一再提起的那些村情,足见其苦心。她无非是担心离家已久的子女们忘记了家乡事,斩断了与恩养己身的乡土大地的脐带亲。母亲的声音“透着世态与人情”“说出了愁绪与悲悯”,都只是为了让子女们“不要走散了,要时常惦记”。这是母子情感的传递,更是打破乡土与城市隔膜的家国情怀的传递。
从诗人平静、清凉的文字中,我感受到了那种斩不断隔不绝的烟火味,抑制不住的思乡情感恩泪。
谢安军的诗真水无香。
真水因其净,故无尘杂亦无香。读他的诗,总能于清淡中品出人性的温度。比如《峨眉山》(《绿风》2024年第6期)一诗,写父亲20年前登临峨眉山金顶时“手持禅杖,父亲的笑容/让内心所愿衬出普照阳光的色泽”的意气风发和如今“哪儿也不愿去/终日在村庄的山坡、菜地、田埂/院落、卧室和朝露暮色之间/笨拙、缓慢、倔强地行走”的情景对比,当年“脚力矫健,踏游仙山……是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壮举”,而今“腿力衰减成为父亲横亘心间的隐疾”的心境对比,让我想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诗句。
万物都有新陈代谢,人更无法跳出三界不在五行,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父亲的心境变化,让诗人生出许多感慨,而他能做的,只是谋划一次回村,去看望、宽慰父亲,带上当年在金顶留下的老照片,父子俩一起“从中辨识生命的饱满与悲戚”。
对老年人来说,最后的兴奋剂莫过于“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让他们在那些壮怀激烈的往事中,感受“生命的饱满”。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为人子女孝道的体现。
整首诗,诗人几乎不抒情,而从老父的音容、行止,生命的饱满与悲戚,让诗句落脚的纸张都鼓荡着情意、充满了真情。
谢安军的诗基于生活而富于想象。
谢安军总是以生活化的语言呈现生活的诗意,这使他的诗歌离生活很近。诗意从来不是无源之水,更非无本之木,唯有植根大地、向生活索要诗意,才能枝繁叶茂、活色生香。发表于《星星·原创诗歌》2024年第11期的《茶博会》无疑就是这样的佳作。
《茶博会》有想象的墨痕,但更多的是生活的仪式感折射出的尘世茶心。诗人喜茶,故而到茶博会一游,到某个茶馆小坐,柜中茶、盏中汤,让他浮想联翩。“一片片叶子,从贡嘎雪山南坡/从冰岛老寨古树/从蒙顶高山茶社/如采茶仙女般,纷纷降临”,每一片茶叶都是一段传奇、一段佳话。
将茶叶比作仙女,诗人开启了探寻心灵的奇幻之旅。“尘世的茶心,从春晓明前落地/从炒青从揉捻配制/从压饼从保鲜启程/跨越山海,以茶道的名义旅行/奔赴一场十方茶席的空间雅集”。茶叶本与其他木叶无别,是自古以来人们对万物的甄选,以用心的劳作,赋予了普通的茶叶以精神。
一道道严格的工序,滤掉了茶叶的杂质,保留了茶叶的精华。所谓“茶心”,正是这个不断去其芜而存其菁的过程。这一过程,让一片片茶叶成为品质精纯之物。而人亦是如此,历经世事和世人不间断的披沙拣金,才成为一个脱俗之人、纯粹之人。唯有芜杂尽去的茶,才能与尘俗皆空之人,同处一室、共坐一席。
嘉木出好茶,俗世见人心。木之菁华与人中君子相遇,才演绎出了“从紫砂从盖碗开始起舞/从茶艺从汤色展现丰盈/每一片叶子,在时空的相遇里/相互交谈,彼此倾慕/世间的香气和滋味/一步步浸润无尽的欢喜”的相见欢。
这几节诗由物及心,以仪式写情理,一种人茶两相宜、顾盼两心一的陶然,跃然纸上。而世间并无那么多美好的相遇,世间的苟且往往多于诗意。大地万物皆美好,然而,并不是任何一种美,都适宜于任何人。茶汤与酒水,人们各有偏爱,即便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地也会因场景、心境不同,而按需择取。
生活充满了选择,诗人亦不例外。故而最后一节,诗人写道:“我愿意手捧一盏白瓷的茶具/从茶的全世界路过/品味生活美学,饮尽万千气象/礼敬这茶世界馈赠的片刻/宽容俗世所有的执念和心事”。品茶就是观世界、品社会、悟人生。白瓷青瓷、红茶绿茶、浓淡温凉……茶世界,亦是大千世界,五光十色、鱼龙混杂,不可能人人如一。
诗人以“品味生活美学,饮尽万千气象”的态度、胸怀品茶,让我看到了他的茶心、诗心,那便是感恩大地的无私馈赠,宽容人类的不尽完美。
是的,感恩大地的无私馈赠,宽容人类的不尽完美,这就是谢安军诗歌的气度和情怀。他对父母、亲人、乡土充满不言之爱,对世间的诸多不圆满、不完美持有包容之度,始终手捧白瓷不蒙清白之心,始终心存光明向往澄净之地。世态与人情了然于心,愁绪和悲悯濯染大地,这就是君子气度、大地情怀。
作者简介
施远方,本名吴勇聪,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星星诗刊》《诗选刊》《边疆文学》《中国边防警察》《生态文化》等百余家报刊。出版有文学评论集《品读普洱文学》《远方读诗》及多部作品集。
【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联系电话028-8696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