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家里有什么喜事,都得千方百计斟酒,请乡邻好友分享。起新屋、接新娘、生小孩、考大学,这都是人生大喜,都得斟一回大酒,耍一次热闹。

我家也是斟了几次酒的。

第一次是我家起了新屋。

那时候农村刚刚实行生产责任制不久,娘带着我和妹妹迁到了保靖县水银乡梁家寨舅舅家。舅舅家一个寨子都是一姓人,都是根连根的葛藤亲。娘带着我们回归,自然是得到了一个寨子的赞同。每家每户不但从自己的田土里匀出了田土给我们母子,还给了我们一栋集体的小仓库暂时居住。

娘很感恩舅舅、舅娘和一个寨子的乡亲。但老住在集体的仓库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娘跟妹妹千辛万苦地竖起了一栋三柱四的新屋。那时,我还在读大学,所有的木料,都是娘和妹妹两个弱小的肩膀准备好的。在娘和妹妹准备木料的过程中,除了远在他乡的哥哥和姐夫跋山涉水来帮忙外,寨子的乡亲也时常过来帮忙,比如砍伐树木、搬运木头和锯木料,都少不了舅舅和乡亲们的影子。因此,当一栋崭新的木房子立起来时,娘杀了一头猪后,特地到乡村集市上打了100斤的包谷烧,感谢乡亲们的无私相助,庆祝自家也赶上了好日子、过上了好生活。

包谷烧,是用包谷酿制的一种粮食酒。湘西人将金黄金黄的包谷腌制、发酵时,整个村庄都像一个酒窖,日夜飘散着浓郁的酒香。那酒还没有出窖呢,酒的香气,就满世界流窜,满世界布告:一窖的好酒就要出笼了。

刚刚出窖的包谷烧,是热漉漉的,带着大地的温度和赤诚。晶莹透亮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看得见酒光闪亮。酒花像是阳光照射下冒出的气泡,密密麻麻,一层层加厚,一层层破碎。

当舅舅带着一支喜庆的乐队来到我家时,锣、鼓、钹和唢呐,都各司其职,卖命地吹打。整个寨子和山野,都因锣、鼓、钹和唢呐的吹打和吼唱而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是哪家在办喜事。当然,寨子和山野看到的是我们家的那栋小小的木屋和瓦檐。刚刚建起来的木屋和瓦房,一切都是崭新新的、亮闪闪的,在古老的山寨里,自然鹤立鸡群,格外醒目。你看,那门柱上贴着的对联是崭新而鲜艳的,那门帘下批着的红绸是崭新而鲜艳的,那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是崭新而鲜艳的,那上了桐油的墙壁,也是崭新而鲜艳的,那桐油的清香,还随着酒香时不时地飘进肺腑。

在宽大的场院里,几十桌酒席客散了又上,上了又散,流水似的从中午吃到晚上,从晚上吃到月色当空、星汉灿烂。娘和妹妹,还有姐姐、舅娘,一桌桌的加菜、一桌桌的添酒,一个劲地劝乡亲吃好喝足。舅舅和乡亲们,一边斗酒一边对歌。一桌跟一桌比,一桌跟一桌赌,哪桌喝输了,哪桌就唱歌,不会唱歌的就翻跟斗,或者摔跤,好不热闹。还在读大学的我,本从不沾酒,但也被乡亲们的情绪感染,端了一小碗,一饮而尽。天啦!这哪是什么酒啊!简直就是一团烈火,从喉咙窜进肺腑,熊熊燃烧,炽热的烈焰呛得我一个劲的拍着胸脯咳嗽。但那酒却止不住的酽醇与甘洌,是滚烫中的清凉、清凉中的滚烫,热辣中的浓香,浓香中的热辣,还有甘洌中的清爽。这又香又辣的包谷烧,烈得犹如我们湘西人的血性与骨头。

第一次,我醉倒在家里,醉倒在酒乡。

第二次斟酒是我结婚的时候。其实,我谈恋爱挺早,但结婚生子很晚。我结婚时,宴请宾朋的,是我们家乡的土家调年酒。调年调年,顾名思义,就是过年喜庆时才喝的酒。

调年,是湘西土家族的一种民间习俗。明朝嘉靖年间,当戚继光和俞大猷抗倭危急,大明王朝摇摇欲坠时,湘西土家子弟远赴江浙,抗击倭寇,接连取得重大胜利,赶走了倭寇,大明王朝赐予保靖土司“东南抗倭战功第一”的牌匾,赐予永顺土司“万世永享”的牌匾,整个湘西欢欣鼓舞,欢快调年。之所以叫调年,是因为湘西英雄凯旋时,正是年关。为了迎接湘西英雄,湘西儿女点燃了冲天炮、跳起了摆手舞、喝起了庆功酒。这炮、舞、酒都有了另一个特别喜庆的名字,调年炮、调年舞和调年酒。

这调年酒,有的装在土陶罐里,在地窖和山洞里珍藏了几十年,接地气和精气,蕴灵气和仙气。有的灌进挺拔的楠竹里,楠竹向上接天、向下入地,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甘露,都与楠竹一起自然生长。两种酒不烧喉,不上头,不伤肝,不疼胃,只是洞藏的,极为清甜甘洌;竹生的,极为清香酽醇。

用调年酒作为我的婚宴酒,既是我对亲朋好友的答谢,也是我对土家祖先的一种感恩。

这是我第二次酩酊大醉。

第三次酩酊大醉,是在张家界的一次文学之旅。

那时,我还在张家界文联工作。

张家界是世界著名的风景区,那些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山,居然如一根根直立的画笔,拖着绿色的狼毫,也如一行行竖排的诗句,押着绿色的韵脚。一笔跟一笔不同,一笔比一笔美丽。一行跟一行有别,一行比一行诗意。想想看,当千万根画笔和千万句诗句都挺立在张家界一个地方时,这张家界该有多么美丽、多么迷人、多么自豪、多么神奇?所以,张家界成了世界自然遗产。所以,张家界吸引和诱惑着全世界人的心。那些作家们,当然也是禁不住诱惑的。那次,来了高洪波、叶辛、舒婷和苏童等一群全国各地的著名作家,我作为东道主,当然得请他们逮几次酒。

我那时工资不高,也没什么积蓄,但为了显示我好客,不给湘西人丢脸,我连续请了几次客,喝了几次酒。第一次是包谷烧。第二次是调年酒。第三次,我咬紧牙关,买了一件五粮液。乡酒固然好,却没有名气,既然是名人,还得喝名酒。

因为,我喜欢喝五粮液。五粮液不醉人,我曾经喝了两瓶都没醉过。

五粮液虽是烈酒,却烈中带柔,柔中带甜,就像四川人说话,干脆直接却尾音缠绵、余音弯绕。哪怕是一大杯或者一大碗喝下去,都清凉清凉的、甘洌甘洌的,由腔到喉,由喉到肚,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清凉与甘洌的游走和奔跑,都清爽得酣畅淋漓、如饮甘霖,没有一丝骨鲠在喉的难受。五粮液不是干柴碰烈火一点就燃,而是蜜糖融陈醋,甘之如饴。

那当然是一个难忘的夜晚。张家界美景下的夜晚,一群天南海北的作家和诗人,边饮酒边作诗、边饮酒边聊文学时,如画的张家界,就平添了更美妙的诗情。如诗的张家界,就平添了更美妙的画意。


作者简介



彭学明,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主任。多次任茅盾文学奖评委、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评委。主要代表作有轰动全国、畅销200多万册的长篇纪实散文《娘》和长篇小说《爹》及散文集《我的湘西》《祖先歌舞》和报告文学《人间正是艳阳天》等,先后获中国政府出版奖、中国年度好书奖、中国图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国家大奖,多篇作品被收录进大中学语文教材、中高考试题,并译成英、法、俄、日、阿拉伯、匈牙利、哈萨克、意大利等在国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