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在我看来,《阮雪芳的尘埃喜鹊》是一本一体两面的诗集,有一部分的喜鹊,也有一部分的尘埃,当然也可以说是衔着梦幻的喜鹊在滚滚尘埃中反复穿行。

我记得《作品》杂志社几年前曾经为广东的年轻女诗人组织过一个研讨会,当时我重点谈过阮雪芳和杜绿绿的诗,阮雪芳也是我持续关注的诗人之一。这次读了《尘埃喜鹊》,看到经过几年的沉潜和思考,相比于过去的轻盈与抒情,她的诗歌写作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

落实到文本上,诗人的视野更开阔,处理的题材更趋丰富。这本集子中的水晶物语、钟表沙滩、柠檬故事等单元,辑录了诗人面向山水大地和生态自然的作品。纵观当下诗坛,这类作品也渐趋成为近年汉语诗歌写作的热点和主流,像胡弦、李元胜、阿信、林莉等人,写出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我有时想,这是否也是当代汉语诗人在新的时代,对以杜甫、李白、王维、孟浩然、苏轼为代表的古典诗人的隔空致敬呢?

集中读过更多人的作品后,我们发现其中也难免有肤浅和重复。说到底,诗人不能只做行旅中的旁观者,还是要把自己的身心、情感、生命经验放进去,山水大地和生态自然才能在固有的公共属性外,生出与写作者血肉相融的个性来。让文本在封闭和敞开之间耦合,生出诗歌所特有的艺术张力。

在本书诸多面对山水大地和生态自然的诗歌里,阮雪芳都非常出色地把握了个人经历与公共意识、经验的有机融合这一难题。随手摘录了一些句子:“很多时候,落叶覆盖落花/水泥掩埋果子/一层。又一层/仿佛在给星辰的路途加码”(《落辞》);“一个人独坐池边/多久了/时间之雨不再占据一切/蜻蜓在荷花上安然入睡”(《暮荷》);“连日江水如泥,尘埃覆身/我们如何辨认浊浪里/转瞬的漩涡和清流”《芝麻开门》;“从花到种子之间/横亘着爱的历险/无数被漏掉的生命之光”《生命之光》;“月光一寸寸堆积在门前/如大雪过后剩下的冷与白/披衣起床的人/开门,看见/山水越来越慢”《月光曲》;“有时,黑暗是一座桥/她走过去,坠入光明”《光的坠落》;“无形之物在暗处/褪下沉重的肉身/大地变轻,风很大/把满天星辰摇得噼啪作响”《多少星辰把光留给天空》……

它们来自于写作者的个体观察,来自于写作者的个性体验,并在此基础上生成联想和想象,呈现在诗中,巧妙地把王国维说的景语转化成兼具个人和公共的双重经验的情语,也让读者产生了共情和共鸣。

阮雪芳在自序中说:“诗带来的不仅是心灵的慰藉,引导我们理解世界的复杂性,它终将回归大地,回到当下,重返审美和生活……诗人如何介入和表达现实,呈现生存的精神困境,如何寻找到那个具象、准确、张力的空间,这些都使我去思考诗在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这段话可以视为诗人的诗见,也借此回答了“为什么写”和“写什么”的问题。

比较一下诗歌、小说、散文几种文体,我们可以发现,诗歌具体表现得更为自我和封闭,如同写作者的个人隐私,写作者只说出了愿意示人的部分,这和后两者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每首诗就像卡夫卡笔下那只寻找自己的鸟儿的笼子一样,也在寻找着自己的知音和读者。

这要求诗还必须具有更广泛的社会属性,如同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写过的一首《美国的诗》所说:“不管它是什么,它必须有/一个胃,能消化/橡胶、煤、铀,和众多的月亮和诗/好像鲨鱼,它体内装着一只鞋子/它必须游许多路,穿过沙漠/发出几乎是人类的喊叫声”。辛普森的意思是,诗歌一定要有很强的力量去完成主题创新,将从未进入过诗的素材纳入诗歌。诗歌要像最强的鲨鱼,要有一个消化鞋子的胃,还要穿过鱼类无法穿越的沙漠,发出人的声音。

近年来,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新科学与新技术突飞猛进,AI,量子,机器人,基因等高精尖技术越来越深入地参与、改变,甚至裹挟了人类的生活,影响着人类的自由和存在。海明威说,人生来不是被打败的,我们看到的却是,人真的有可能被新科学与新技术打败。因为它们已经具备了比人类强大的多的学习能力。我们的诗歌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它必须处理动荡与变化中的外部生存现实,以及人类由此产生的复杂精神困境。阮雪芳的诗集《尘埃喜鹊》用后半部分的很多篇章,做出了自己的尝试、理解和回答。

她在《我们》里这样写道:“一只机器静静望着/另一只机器/一只机器挽起另一只机器的手/一只机器/用意念进入另一只机器//一只机器的心脏坏了/它以为自己有心脏//一只机器/听见另一只机器的喃喃声/它以为那是语言/神的语言//一只机器掉光了头发/它以为自己有头发//一只机器恣肆饕餮/它以为吃进去的都会消化//一只机器躲在房间里哭泣/它以为不是牢狱//一只机器/暗地里想念另一只机器/它以为是爱情//一只机器把左脑卖掉/一只机器又把右脑买下/他们以为得到了智慧//一堆零件//一只机器走很远的路/到达身体的临界点//一只机器睡着了/看见另一只失眠的机器”。

机器在这里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被机器化的人——我们,二是人格化了的机器——进化了的智能机器。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到最后的选择都是“黑暗中/一只手按下/最后的开关”。这是灭亡对方,也是新科学与新技术对自身的反噬。

作为同道,我由衷地希望阮雪芳对当下城市生活和技术化时代的直面、关注和书写,能得到更积极的响应。

(《尘埃喜鹊》,阮雪芳著,羊城晚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