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源

人生四季,难免会与林林总总的风相遇。和煦的春风抚摸,令大地上的万物生长,世界尽显出一派生机昂然的景象;金色的秋风吹拂,引来阵阵扑鼻的果实飘香、满眼满心的丰收喜悦,以及随后的一片静默。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的一生既是对风的领受与接纳,又是对风的感知与领悟。那么,一部以风作为比喻体的散文集,又将会给我们送达什么?是深层厚重的思想蕴意,还是散文艺术的纯质美感?作家罗伟章的回答是:思想和灵魂的馨香。他的这部题名为《风和微风》的散文集,便是对这种思想蕴含的表达,或者是一种灵魂诉说。

在一部散文集里,应怎样表达思想,又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思想,这与作者对题材的选择紧密相关,也与其运用的表达方式存在一定关联。从这部散文集题材选择的角度看,既有对大自然的深沉观照,又有对现实存在的强烈关切;既有对岁月往事的潜心钩沉,又有新近事实的大量采摘;既有对文坛名家的无限景仰,又有对凡俗生命的殷殷祝福;既有对自我内心的深入透析,又有对他者生活的深层注视;既有对异地风物的独特感知,也有对文学创作的深刻领悟,传递出对写作题材丰富而多元的选择。

从艺术表达的角度看,它主要侧重于以写实主义为主,同时兼有些许浪漫主义的意味,体现出两者的融合与统一。

因而,无论是对题材的选择,还是对表达方式的具体运用进行审视,这部散文集皆为上乘之作。

将《新都清流》这篇散文置于本书的首要地位,不难看出作家对它的格外重视。在这篇散文里,作者首先为我们描写了一段往事。作家流沙河每到萧索的冬天,都会邀约三五个文朋诗友前去新都,逛园子、坐茶馆、品美食。经过这番短暂的休闲,既清除了淤积在心中的无聊和阴郁之气,又使人顿生出涤荡尘世的异样感受。这便是流沙河喜欢去新都的真实缘由。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新都何以具有清流一样的品格?在作者看来,这是由其优美的自然环境和潜藏的文化底蕴所决定的。这里的水系较为发达,不仅有穿城而过的青白江,还有多条小河纵贯其里。有了水的浸润和滋养,大片的梨花、桃花和油菜花迎春绽放,人漫步于田间河畔,犹如同春天一起生长。也更在于这里的人们,将数千亩梨园誉为“泉映梨花”,把浅草平铺的休闲区奉为“清白流香”,视甘泉洇润的一方地界为“湿地公园”。这是最为质朴也是最能深入人心的自然景观。

接着,作者从文化底蕴维度出发,分别叙写了作为古代新都人、文化名流杨慎的历史功绩和为人气节,作为现代新繁人、著名作家艾芜的杰出文学成就。对艾芜,熟知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名家的读者甚多,晓悉他是新都人的也不在少数。作为蜚声中外的一代名家,以长达数年在云南、缅甸等地的流浪经历,铸造了享誉中外、青史留名的《南行记》。特别是在76岁高龄时,为重印本《南行记》中写下的那段话,更是表明了对清流的独特理解:在前行中不失洁净并葆有洁净。

在上述基点上,作者深刻指出:新都人在全力整合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建设中,充分利用本土的文化资源,从而使文化成为一泓精神清流。这既是对本文主旨的揭示,同时也是对作者思想的表达。

散文《身边的河流》,主要是从民间性、社会性相与融合的视角出发,展开对一条河流当代变迁的审视,表达作者对一座城市发展之路的深度关切。

呈现在作者眼前的这条河流,在古籍里称其为磨底河,在民间则多叫它摸底河。摸底河发源于成都郫都区境内,经土桥镇进入成都市区,在百花潭附近与清河水合成一脉,最终汇入锦江南河。其途经的区域,有规模壮观的古庙宇建筑群,有以三国名将黄忠命名的街道,有蜚声海内外的金沙遗址博物馆。旧时的摸底河,清澈而清亮,是一副一摸到底的洁净模样。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水质,才滋养了那些远近闻名的古建筑群、知名街区、历史遗址。

然而,当作者以一个外来户的身份入住成都时,摸底河一碧到底的历史早已是昨日黄花,呈现在人眼前的完全是一幅不堪入目的凄惨景象:只见河道不见河流,河流成了大大小小的静态水洼,水的色泽更是犹如炼乳一般,既无法照出河岸树木和高远天空的影子,也看不见众鸟停留或飞翔的踪迹;随着农田迅速地消失和鳞次栉比高楼的耸立,它的颜色由乳白变异为深黑,绵绵不断地发出非常刺鼻的恶臭,水洼里到处翻着死鱼的白肚皮。

对摸底河全面而彻底的整治,始于2016年。历经3年艰苦卓绝的努力,水草重新长出,鸟儿纷纷回归,坝坝茶也日渐热闹兴盛,全然是一幅新的面貌。

作者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欲意审视一座城市的变化,首先是看河流的变化,河流的洁净程度,是衡量这座城市文明程度的标识。并深刻指出:自己身边的这条河流的当代变迁,理当成为一种见证,见证了我们曾经走过的路,这是一条行稳致远的路,也是一条生生不息的路。显而易见,作者传递出的这种思想,既充满了质朴的民间韵味,也富于深层的社会学认知。

在《木叶春秋》这篇散文里,作者一开篇便发抒了对乡间树的几多感怀,然后再运用对比的艺术手法和审美笔力,细致勘探城里树与乡间树之间的明显差异。

在作者看来,城里树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感:如果遭受干旱,有人为它们提供丰足的水源;如果逢遇水涝,有人为它们开凿沟渠,将多余的水引走;倘若遭到病虫的袭扰,有人背着喷雾器为它们施药;倘若受到天寒地冻,则有人在它们的躯干捆上干草,或用保暖的塑料薄膜围住。城里树还免遭邻里打扰之苦,在园丁的精心计算下,彼此间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在这个距离内,绝不允许有任何其他树种的生长。在享有这些优越条件的同时,城里树也备受人类折磨,其中之一便是人们根据自己的审美需要,将其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

相与比较,乡间下树不仅没有这样的优越感,而且还可能遭逢灭顶之灾:如果有人要起房梁、打家具、做棺木,便只有死路一条;如果火灾、雷电、泥石流、地震等突然降临,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尽管如此,作者依然认为,乡间树比之于城里树更富有生动而劲健的活力,令人生发出浓烈的关爱与敬重之意:当东方的一抹晨曦初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树便抖动全身,将附在身上的露珠轻轻抖落,以崭新的容颜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树对朝阳的欢迎,从来都不是平庸的,它联合栖身于树中的百鸟,举行一场宏大的感恩仪式。树无疑是这场感恩仪式的总导演,但它却一直保持着庄严而充盈的沉默。正是源于这样的沉默,才创造了森林的繁茂和巍然,铸就了树的精神或灵魂的高度。

正是因为认识到了乡间树富有的精神高度,作者在本文的最后才会欣然写道:“我一定要做乡间的树。”这是从作者内心深处发出的礼赞或颂扬。

在《写自丹江口水库的一封信》中,作者明确表达出写作此文的目的:受惠于南水北调工程的广大民众,理当向库区百姓送去最掏心掏肺的感恩,把对每一滴水的珍稀化为内心的自觉。

在《书院与乡愁》里,将书院的存在与人的乡愁进行富于深度关联的思考,指出书院既是文化的启蒙地,又是对乡愁的有力承载。

在《汉字:女》里,通过对一位女性人生曲折经历的审美透视,体现出对女性群体的深切关注和悲悯之心。

由是可知,作者的散文创作皆是从不同向度出发,用以展示他的思想和灵魂,正如玫瑰所散发出的馨香。

当代散文艺术行至当下,无论是对本土散文传统的继承与开掘,对现代西方散文技巧的借鉴与勘探,还是对新闻元素的添加、对小说叙事的纳入、对诗歌语言的化用,抑或是对多元化审美方略卓有成效的综合运用,都表明了一个客观事实存在:对散文艺术的探寻已然处于饱和状态。

那么,散文以什么凸显自己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笔者认为,在于它展现出的邃密思想,或者一种灵魂诉说方式,正如罗伟章在这部散文集里传递出的思想或灵魂。

(《风和微风》,罗伟章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

作者简介

冯源,西南财大天府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