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传承发展百人谈㉝丨让围棋走向世界，成为全世界的精神财产——专访中国围棋协会名誉主席、著名棋手聂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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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观新闻记者 薛剑 摄影 李强

3月2日，第23届中国围棋西南棋王赛在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草堂棋社开枰。71岁的聂卫平又一次来到成都，来到草堂，在决赛期间举办的“棋城讲坛”登台开讲。参加推广围棋的活动，聂卫平总是不遗余力。正如他在《聂卫平：围棋人生》一书中写到的：“只要对围棋有利的事情，我就会去做。”

聂卫平。成都棋院供图

“围棋里面蕴含的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哲理智慧与思辨意识的结晶，围棋文化更是中国人思维方式甚至是中国人形象的代表与缩影。”聂卫平说。

“一张棋枰，一杯香茗，一把纸扇，一壶熏香，深深地铭刻着中国文化的博大与精深。”坐在杜甫草堂旁一家古色古香的酒店里，聂卫平抿了一口刚刚泡好的香茗，侃侃而谈。

聂卫平说，他喜欢上围棋是小时候受父亲的影响。9岁学棋，在张福田、雷溥华、过惕生、陈祖德、吴淞笙等老师的辅导和自身的努力下，聂卫平棋艺大进。他运思敏捷，算路精确，灵活善变，小小年纪便崭露头角，10岁时就在北京市少年儿童围棋赛上夺得冠军。1965年，在成都杜甫草堂举行的“十单位少年儿童围棋比赛”中，聂卫平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个全国棋赛冠军——男子儿童组冠军。

年轻时，聂卫平在黑龙江农垦系统生活过几年。尽管干的都是体力活且可以支配的时间很有限，但聂卫平仍尽可能利用一切机会与围棋爱好者切磋棋艺。多少个不眠之夜，他似乎总能听见棋子敲击棋盘的清脆声音，如美妙的音乐一般，令人心驰神往。

当地老百姓没见过围棋，见聂卫平拎着白白黑黑的扁圆物，都形象地称它“白纽扣”“黑纽扣”。一个冬季的早晨，聂卫平冒着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找一位棋友下棋。两个人摆开架势“厮杀”了两天一夜，从布局、“圈地”“救子”的棋局里，聂卫平找到了快乐。

短暂的棋会让聂卫平意识到，他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围棋。在艰苦的环境中，他教会另一位青年和他对弈，坚持练习。

1972年聂卫平返回北京后，以前曾打败他的几位“国手”，这次竟出乎意料地被他一一击败了。后来，聂卫平有所感悟地说：“到了北大荒，看着那一望无边的田野，顿时感到天高地阔，人的境界不自觉地就提高了一大截。再加上艰苦环境对我意志的磨炼，使我的棋艺在意境上产生了一个飞跃。”

虽然北大荒的环境非常艰苦，但正是这种磨炼，让聂卫平悟出了围棋之道的“意境”。“围棋术语有一个入界宜缓。指的是，打入对方阵势要徐徐图之，不能急于求成；另外，‘宜缓’从广义上去理解，还有另一层含义，即在没有合适侵消点的场合，从全局将对方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等待入侵时机。这是一种以静制动的后发制人之策。”聂卫平说，这只是围棋十诀中的一诀，如果把围棋十诀中的每一诀单独拿出来讲，都可以体会到人生的一些哲理，正所谓“人生如棋，棋如人生”。

聂卫平。成都棋院供图

围棋起源于中国，传承千载。但近现代以来，中国围棋经历了很长时期的低潮。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棋手对阵日本超一流棋手几无胜绩。“1961年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团里有个老太太伊藤友惠只有五段，却横扫当时中国顶尖棋手。几年后，这样的局面有所改观。主要是我们的实力、技术水平提高了，心态自然也变化了。”聂卫平说。

聂卫平回到北京后，工作之余，他的兴趣始终是围棋。1973年，中国棋院重建，聂卫平入选30人的中国围棋集训队，正式开启围棋人生。1974年，日本关西棋院成员组成的代表团访问中国，聂卫平战胜了此前连胜6场的宫本直毅九段，初露锋芒。1976年在中日围棋对抗赛中，率团访日的聂卫平战胜了当时日本超一流选手石田芳夫九段，以6胜1负的成绩在当时的“围棋强国”日本被称为“聂旋风”。

事实上，1974—1980年间，聂卫平先后与日本九段棋手对弈30局，胜多败少。同时，这一时期国内的大部分棋赛冠军也被聂卫平一人包揽。

但让聂卫平这个名字真正被外界所熟知，还是上世纪80年代举国瞩目的中日围棋擂台赛。1985年，在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以聂卫平为首的中国棋手赢得一次里程碑式的胜利，这次胜利打破了日本围棋“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地激励了中国围棋界的自信心。

“棋手都是穿西装比赛，但第一届擂台赛的时候，我特意找乒乓球队借了一件印有‘中国’二字的运动衫，来表示我的信念和决心。最后当我战胜日本队主将藤泽秀行时，人们激动地喊出‘振兴中华’的口号。当年很多看棋的年轻人也因此成为围棋爱好者。”谈起这段颇为辉煌的职业生涯，聂卫平抿上一口茶，继续沉浸在他的思绪当中。

随后几年，聂卫平连续数届担当中国队主将，更是在前四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达成了11连胜的战绩，对围棋在中国大陆的普及产生了深远影响。

围棋史上最年轻的“七冠王”柯洁谈到聂老时，非常佩服。“聂老当年在擂台赛上3次守擂成功，鼓舞了一代人。听说当时走到哪里都有人谈论围棋，大家开始了解围棋、热爱围棋。当时，中日围棋擂台赛的影响力和关注度，远远超出体育的范畴，这个成就几乎不可复制。”

当时，“聂卫平”这个名字几乎家喻户晓，成为全民偶像和时代英雄，还掀起了中国学围棋的热潮，影响力不亚于当年5连冠的中国女排。“国运兴，棋运兴。中国围棋的腾飞是与改革开放同步的。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围棋人才济济，逐渐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聂卫平说。

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日围棋擂台赛不仅是聂卫平围棋生涯的巅峰，也是中国围棋腾飞的转折点，一代人追随“棋圣”走上围棋道路。

1996年至今，中国棋手数十次夺得男子个人、女子个人和团体世界冠军，大部分世界大赛落户中国，中国围棋也因此迎来“黄金时代”。“虽说20世纪90年代到2000年后，世界棋坛从中国、日本、韩国的三足鼎立，变成韩国围棋独领风骚，但中国围棋从2005年开始打翻身仗，以古力为代表的棋手与韩国棋手互有胜负。”作为中国围棋从弱小到强大的见证者，聂卫平谈起中国围棋的历史如数家珍，“分水岭是2013年，中国棋手一年包揽多个世界冠军，‘90后’人才辈出、大放异彩，中国围棋彻底翻身了，现在可以说已经对韩、日围棋占据优势。国富民强，体育才能强大，中国围棋会越来越好。”

聂卫平。

说到聂卫平，大家都会想到“棋圣”这个称号。

1988年3月26日，在中国围棋队取得中日围棋擂台赛三连胜的庆功会上，聂卫平获得中国围棋协会颁发的中国围棋“棋圣”证书。“棋圣”是围棋手的最高荣誉，聂卫平获此称号，当之无愧。

“这个事情（获得‘棋圣’称号），我得意了几十年，也非常不安了几十年。”聂卫平称，当时年少轻狂，面对“棋圣”称号心安理得，之后才慢慢意识到国家给予的奖励和肯定有多高——他从来没有拿过世界冠军，却是中国围棋历史上唯一被授予“棋圣”称号的棋手。

现如今，当大家称呼他“棋圣”时，聂卫平则多次纠正：“我也总有犯错误的时候，不敢当圣人。”事实上，除了“棋圣”，聂卫平还先后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北京市特等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十佳运动员和亚洲十佳运动员等。1990年8月，聂卫平以761562票名列中国十大杰出青年榜首。1999年被评为“新中国棋坛十大杰出人物”。

20世纪90年代以后，聂卫平逐渐将运动员的接力棒交给了中国围棋的新一代棋手，开始承担起教练员的角色，为培养中国围棋界的后备力量而呕心沥血。常昊、周鹤洋、刘菁、王磊、古力、檀啸等众多中国顶尖棋手都是经过了聂卫平的悉心指点、大力辅导而成才。

2013年，聂卫平被查出罹患直肠癌，手术后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围棋术语——“拆三”。意思是三颗棋子，两颗先立住，再用另一颗拆开三位空，以赢得在边角围空的先机，是借助于厚势而围空的技巧。“2013年我的人生中出现昏招，得了一场大病。后来放出胜负手，现在应该算很好了，没什么问题了。”对于自己得了直肠癌入院动手术一事，聂卫平风趣地以围棋术语来形容。

在经历生死考验后，面对生活，“棋圣”显得更加云淡风轻。自2014年在公开场合复出露面以来，聂卫平更加注重发挥自己的榜样力量，不遗余力地推广、普及围棋。积极支持中央电视台举办的“谁是棋王”“开讲啦”等相关节目，奔走各地参与普及推广围棋；上海、天津、成都、合肥、泰州……聂卫平的身影出现在全国不同城市、不同学校，为围棋进校园的事业添砖加瓦。

其实，中国围棋界有个传统，不管是围甲联赛还是世界大赛期间，总会在当地安排讲棋或指导棋活动。只要时间允许，聂卫平都会参加，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孩子了解、喜欢围棋。每次外出观摩比赛，想要找到聂卫平很简单，不在房间就是在研究室摆棋。

已经71岁的聂卫平精力旺盛，摆起棋来的劲头不逊年轻人。聂卫平说，“我这40多年一直和围棋相伴，每次有人邀请我参加围棋活动，我还是会去，为了围棋的活动，我还是会发挥自己的正能量。”

在前几年的一次访谈中，聂卫平说：“作为围棋人，我们拥有两个梦。一个是中国梦，祝愿国家蒸蒸日上；另一个是围棋梦，希望围棋除了拿到世界冠军外，还要让更多的人会下围棋，受益于围棋，开发国民智力，提高全民的精神文明素质，并最终让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围棋走向世界，成为全世界的精神财产。”

川观新闻记者对话聂卫平（左）

记者：近十几年的时间，您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推广围棋文化。在您看来，推广围棋文化和文化自信有什么关联？

聂卫平：琴棋书画在古时是文人四友，对应现在就是音乐、棋艺、书法、美术，而棋，指的就是围棋。围棋是棋类鼻祖，至今已有4000多年的历史。相传是尧发明了围棋，据先秦典籍《世本》记载：“尧造围棋，丹朱善之。”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的兴起，使弈风更盛，下围棋被称为“手谈”。唐宋时期，围棋得到长足的发展。明清两代，通过频繁的民间比赛活动，围棋游艺更进一步得到了普及。长期为士大夫垄断的围棋，开始在市民阶层中发展起来。

围棋是我国琴棋书画四艺之一，因其完美地将科学、艺术和竞技三者融为一体，有着发展智力、培养意志品质和战略战术机动灵活的特点，现在已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国际性的文化竞技活动。我们的传统文化很了不起，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自信。

记者：您一直在说，要普及围棋教育，就应该让围棋进入小学课堂，作为一种必修课，而不仅是一种兴趣爱好。为什么这么说呢？

聂卫平：自古以来，文人雅士都喜欢围棋，统治者也无不雅好弈棋，他们以棋设官，建立“棋品”制度，对有一定水平的“棋士”，授予与棋艺相当的“品级”（等级）。唐代“棋待诏”制度的实行，是中国围棋发展史上的一个新标志。所谓“棋待诏”，就是唐翰林院中专门陪同皇帝下棋的专业棋手。由于“棋待诏”制度的实行，扩大了围棋的影响，也提高了棋手的社会地位。这种制度从唐初至南宋延续了500余年，对中国围棋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其实，围棋有利于开阔思维，培养大局观，推广围棋并不是一定要出顶尖人才，而是可以激活人的思维，无论对个人还是国家和民族都是有利的。

由于中国的飞速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得到极大提高。很多小朋友都生活在一个顺利的环境，平时很少遇到挫折。可是学围棋一开始就有一个特别的好处，就是让孩子受到挫折教育。因为你开始学的时候水平很低，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你的老师，都可以教你，你跟人家下棋你都是输。谁都认为自家的孩子是神童，我一学就能怎么样，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你必须得从最差的提高之后才能慢慢变成最好的。

所以我觉得，中国围棋这么长时间一直能存在大众之中，它有很多突出的优点。我们作为围棋人，要对自家的围棋有文化自信，要对我们中国的文化自信作出自己的贡献。开展围棋教育，这就是一项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下围棋可以提高小朋友的智商和情商，对学习有益，家长不需要担心小朋友学围棋会影响学习成绩。而且，学习围棋成本低，应该大力倡导全民普及围棋。过去不会下围棋的人太多，师资跟不上，你真的让小学开这个课是没有老师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大城市里围棋培训机构不少，完全有能力有条件开设这个课。小朋友学会了围棋，对他将来不论搞什么工作帮助都会很大。所以我也希望，社会有识之士、有能力有资源的人，能够提高对围棋教育的认识，多帮忙、多努力。让围棋尽早进入小学课堂，这是我们围棋人共同的围棋梦。

记者：互联网时代，人们下棋与互动交流的难度降了很多，尤其是AlphaGo（阿尔法围棋）横空出世后，围棋技术更新换代的周期不断缩短。您怎么看待人工智能对当下围棋的影响？

聂卫平：曾经大家都认为围棋技艺已经被人类参透了，很难再有新突破。而AlphaGo却让我们看到了新的可能，重新点燃了大家挑战围棋新高峰的热情。从人工智能机器人AlphaGo横空出世，先后击败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柯洁以来，短短数年，AI让围棋界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化。现在AI给棋手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挑战，更是一种颠覆。AlphaGo不是一个东西，是汇集了成千上万种思路的围棋人工智能程序。

在没见识之前，我心里想，怎么会有智能程序比人还厉害？但是真正见识以后，我的想法是，把所有的高手捆绑起来“打狗”，也是打不赢的啊。不过只要是围棋的新鲜事物我就愿意支持。围棋发展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了，而AI通过自学就独立发现了人类几千年才总结的规则，还建立了新的围棋策略。我很好奇人工智能还会给围棋这个古老的游戏带来哪些新变化。

我认为，AI现在的水平，可以让传统围棋高手1个甚至2个先手。对于专业棋手而言，我是赞成AI学棋方式的。现在我们应该拥抱AI、利用AI。据我了解，目前很多职业棋手都在使用AI训练和备战，利用AI进行训练，进步也比较快。我们应该要好好向AI学习。

AI在棋局中更具有大局观，而人类总是被局部的变化束缚住。目前，AI改变了围棋教学的方式，传统的围棋知识经过AI的检验后，很多定式或者结论都被淘汰了。以前老师教学方式很单纯，现在更多是要在AI教学中，引导孩子不停地观察、分析和判断，同时培养孩子的全局思维。

记者：可以谈一谈您对中国围棋未来的期许和规划吗？

聂卫平：近年来，围棋市场的繁荣促进了中国围棋水平的大幅提升，除了“90后”世界冠军外，“00后”棋手也开始崭露头角。历经上世纪90年代后期的低迷，中国围棋在后备人才的培养上呈现欣欣向荣的态势。

未来，我还是希望我们国家的围棋能够登上世界的巅峰。这还需要我们现在这些年轻棋手、新的协会，还有我们国家队新的班子，大家群策群力，一块儿想办法努力，不但让中国围棋站在世界第一的位置，同时也让中国围棋的普及率达到世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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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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