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惊醒，空调的微鸣衬得四下俱寂。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一条推送突兀地跃入眼帘：“如果让你回到18岁，你愿意吗？”旁边还有两个闪着荧光的大按钮，一个写着“确认穿越”，一个写着“残忍拒绝”。窗外的城市沉在靛蓝色的底片里，远处塔吊的灯光如凝固的星子。我忽然想起博尔赫斯的话：“时间是构成我的物质，是一条载我向前的河，而我即是这河。”我既是渡河者，亦是河流本身。那么，回到上游，还是顺流而下？
十八岁的夏天，是什么味道？是六月雨后操场橡胶跑道蒸腾起的、略带腥味的温热，是试卷油墨与汗水混合的、微咸的焦灼。我记得那时的自己，像一张绷紧的弓，箭在弦上，却看不清靶心在云雾缭绕的哪一端。世界是一本刚刚展开序言的大书，每一个字都闪烁着未知的光芒，却也沉重如铅。愿意回去吗？回到那具充满无限可能却也充满惶恐的躯体里？回到那些因为一个眼神、一次排名就能引发海啸的脆弱心境里？回去，意味着再度拥有那片未经开垦的时间原野，却也意味着必须重新经历所有暗夜里的摸索，所有笨拙的跌倒，所有锋利如玻璃碴的、未经世故打磨的痛楚。
然而，真正的犹豫，并非源于对痛苦的畏惧。而是我太清楚了——今天的我，是由那之后每一个选择、每一次破碎与重建、每一场无声的告别，都是一寸一寸塑成的。若抽去其中任何一段，哪怕是那最不堪、最狼狈的章节，我都将不再是此刻窗边这个，能在寂静中与自己安然相处的我。十八岁的财富是“可能性”，而中年的财富，是“确定性”，对自己边界、所爱、所能的，一种近乎悲壮的确认。 我用三十年光阴，才勉强学会与自身的缺陷和平共处，才从一片喧嚣中，辨认出内心真正回响的声音。这过程，像在幽暗的森林里开辟一条小径，刀劈斧凿，痕迹深重。我如何舍得将这亲手开辟的路径，交还给一片未经探索的、丰茂而迷茫的原始森林？
更深一层看，对“回到过去”的渴望，往往暗含着对此刻的某种轻慢。以为换一个起点，就能避开今生的暗礁，绘制出更完美的航线。可人生的吊诡恰在于：正是那些所谓的“错误”与“弯路”，给予了我们独一无二的纹理与重量。 没有十八岁那次惨败的恋情，我不会懂得温柔有时比激情更持久；没有二十五岁那场职业的困顿，我不会发现自己骨子里的韧性；没有三十岁那次与至亲的死别，我不会领悟“当下”二字血淋淋的分量。它们是嵌在我生命年轮里的琥珀，封存着当时的脆弱与慌张，却在时光的沉淀中，透出温润的光。我若回去修正它们，无异于亲手取走自己灵魂的压舱石。
窗外的天色，由靛蓝转为鱼肚白，第一缕光正试图剖开云层。那个问题，在我心中已有了沉默的答案。我不愿回去，不是十八岁不美好，而是我太珍视这一路跋涉而来的完整的自己。我不愿用此刻灵魂上这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去交换一张光滑如初却空洞无物的白纸。
真正的智慧，或许不在于拥有重返起点的特权，而在于拥有凝视来路、并与一切既往达成和解的勇气。 我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但我身体里永远住着那个少年。他是我所有热望的源头，是我脆弱感的故乡。我不需回到他，我只需时常在内心探望他，告诉他：你曾惧怕的未来，我已替你走过一程。风雨有之，晴日有之，路虽蜿蜒，景却独好。
晨光终于漫过窗棂，房间里的一切轮廓逐渐清晰。我关掉屏幕，那个问题与悬停的光标一并暗去。新的一天，如同所有不可逆的时光，庄严地展开。我站在此刻——这无数个“过去”所合力推抵至的岸边，决定不再回望彼岸，而是转身，面向眼前这片依然广阔、依然值得深潜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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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安徽卫视夜读 | 撰稿：见山
责编：刘晓瑞 | 编辑：刘添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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