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笃勇
暮色里的锦官城,霓虹在春熙路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上流淌,年轻人们捧着咖啡谈笑,标准的普通话里偶尔漏出“爪子嘛”的尾音,滴落成我对于儿时童谣的记忆:红萝卜,抿抿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吆喝吃嘎嘎,背时老汉莫得钱!
这座城市正经历着奇妙的语言折叠:街边老茶馆的竹椅吱呀声应和着“假老练”的俏皮招呼,写字楼里却飘来中英混杂的会议术语;方言的褶皱被现代性的熨斗一寸寸地抚平,可当我蹲在人民公园的银杏树下,听见稚童用脆生生的成都口音喊“方脑壳”时,又恍然醒悟——这片土地上的语言基因始终在裂变重生。
四川方言,俗称“川话”,是市井烟火里酿造的陈年老窖。早年间,在自贡盐井旁,“龟儿子”的工头骂声与盐工们“哦豁”的叫声此起彼伏;嘉陵江纤夫喊着“雄起”的浑厚号子,把千年蜀道踩踏成深浅不一的韵脚。这些从四川盆地泥土里混杂生长出来的词汇,裹挟着花椒的辛香与泡菜的酸爽,在火锅沸腾的雾气里代代相传。
方言从来都不是僵化的标本,而是流动的河流,每个时代都会在河床上留刻下新的纹路。
某天,我在青羊宫门口的象棋摊前看到这样的场景:穿唐装的老者执棋子沉吟,猛然间拍腿大笑:“你娃又在踏噱老子!”围观的人们便跟着哄笑,空气里炸开花椒般的辛辣快意。这种地方语言的生命力,源于它对人性幽微的精妙捕捉。“三只手”的婉转表述,比直白的“小偷”多了一分黑色幽默。“打耳矢(屎)”的生动含义,让“扇耳光”的暴力带上了些许喜剧色彩。最妙的是“先人板板”,既在祠堂祭祀时表达对祖先牌位的庄重如钟,转瞬间又化作市井骂战里的戏谑利箭。如此种种,方言在神圣与世俗间自由弹跳,恰似成都平原上的黏土,既能作模具辅助塑造出三星堆的青铜神树,亦可拿捏成孩童掌心里的泥哨。
方言的危机感,或源于表象的消逝。当我们担忧年轻人不再说“安逸”时,却不知它早已经化作民宿广告上的文化符号。当“扯把子”从田间地头的抱怨,变成技术员对于电脑故障的嘲弄时,传统的根须正在数字土壤里悄然萌发。正是在洛带古镇,我遇见穿汉服的少女用川普将“巴适得板”解构成三螺旋:汉字表意+拼音缩写+熊猫表情,而屏幕那头的“内伙子”们在纷纷点赞。
语言,本就是活着的文物,需要与时代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夜幕降临时分,府南河边的露天茶馆亮起灯笼,几位银发老人喝着盖碗茶,突然为陈年旧事“扯筋割孽”,引得路人侧目。可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们又用“袍哥人家”的笑骂声言和。每遇这样的场景,我触摸到的是方言最深处的韧性——它不仅是思维交流的工具,更是情感解码的秘钥,群体记忆的琥珀。当程序员把BUG称作“瓜娃子”时,当异乡游子被邀请“摆龙门阵”就喉头哽咽时,这些音节便成了无形的脐带,将散落四方的蜀人连结成蜀文化的母体。
耕种的泥土永远在翻新,但每粒尘埃都记得自己来自哪座山岗。方言的活性并不在博物馆的玻璃罩里,而是在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声中,在麻将桌上的嬉笑怒骂声里,在短视频里突如其来的川剧高腔中。那些担心乡音老去的人们,不妨去到宽窄巷子的网红茶馆,听听穿着潮牌的少年如何把“洗白”二字抛进游戏里;或者去到黄龙溪的露天坝坝,看看满头银丝的婆婆们怎样用“鼓倒”“相因”和“归一”完成一场私交对话。
普通话的压路机碾过方言的喀斯特地貌,那些“弯弯儿”与“倒拐子”的地形却在数字断层带重新隆升。有人收集七种典型川语声波制成苏东坡的《临江仙》方言吟唱光谱图,发现“营门口”与“牛市口”的语调差堪比二里头陶器与金沙江金器的形制差。而00后创客用区块链技术将“展言子”的俚语铸成NFT,戴AR眼镜的老茶客便看见虚拟的茶碗浮现出动态字幕——“莫来头”化作小酒坛漂浮,“惊风火扯”变作了川剧火旗的旋转。
语言的长河向前奔流,只要我们依然能在漩涡中打捞起祖先的笑泪,在浪花里照见自己的倒影,乡音和方言便不会沦为绝响,而是化作永恒流动的缕缕乡愁,和年轻化的时代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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