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权熠
清同治年间,成都万福桥头,脸上有麻坑的陈氏大姐大约未曾想到,她为脚夫挑工烧制的这道下饭豆腐,会被以麻婆豆腐这一称谓顺着锦江的桨声灯影,流遍九州乃至飘洋过海。那些码头上淌着热汗的脊梁,需要的是一口能镇住疲乏、点燃力气的滋味。于是,民间的智慧在铁锅里凝结:廉价的豆腐需借重油的润泽,粗粝的劳作要靠猛辣的唤醒,而花椒的麻,是一种巧妙的训诫,让狂野的辣不致燎原,反在舌尖卷起一阵酥酥的、令人欲罢不能的小小风暴。
正宗的麻婆豆腐,须得恪守“八字真言”:麻、辣、烫、香、酥、嫩、鲜、活。这八个字,是味觉的兵法。豆腐须是胆水点的,肌理方能韧而嫩,经得起推炒而不散;牛肉末要煸到深褐酥香,嚼之微韧,是整盘软嫩中唯一的“骨气”;郫县豆瓣需剁得极细,在热油里熬出醇厚的“鹃城”酱香;辣椒面要用二荆条与朝天椒合奏,前者取其红亮香醇,后者赋其锐利劲道。最见功夫的是勾芡,头道芡锁住豆腐的水润,二道芡让汤汁浓稠亮泽,三道芡则令所有味道浑然抱紧,谓之“活”。那最后的灵魂一笔,是一撮现舂的花椒面,麻味如绿色的闪电,劈开厚重的香辣,刹那间,所有的味觉层次都被照亮。
在成都西玉龙街一家老店的后厨,我目睹师傅炒制麻婆豆腐的全过程。铁锅烧得泛青,菜籽油与牛油混合的脂香率先腾起。肉末下去,炒散,炒酥,炒成一粒粒焦香的脆粒。豆瓣与豆豉在油中化开,酿出深沉的赭红。辣椒面倾入的瞬间,后厨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呛烈而芬芳。高汤注入,红浪翻腾,方才还各自为政的香料,此刻在沸汤中缔结了盟约。切成方丁的豆腐被轻轻滑入,勺背温柔推转,任由那胭脂色的汤汁慢慢渗透它洁白的肌理。
勾芡如施魔法,汤汁从疏朗到浓稠,紧紧包裹每一块豆腐。起锅前撒上青蒜苗,盛入碗中,最后那撮花椒面如天女散花般落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炫技的颠锅,只有一种笃定的节奏,像在完成一场古老的仪式。
当这碗豆腐端至面前,最佳的伴侣是一碗刚离甑子的白米饭。米饭的朴素与敦厚,恰恰能托住这盘豆腐所有的激烈与繁华。舀起一块,颤巍巍,红艳艳,小心置于雪白的饭上,任由红油缓缓浸染饭粒。送入口中,最先抵达的是烫,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清醒的灼热。继而,豆瓣的咸鲜与醇厚、辣椒的炽烈与香浓、牛肉的酥脆与脂香、豆腐的嫩滑与豆香,次第在口中绽放。而当你觉得辣意将欲统治一切时,那缕神出鬼没的椒麻便翩然而至,在舌尖弹奏起清凉的颤音,解构了辣的霸权,让味蕾重获呼吸。这一口之中,有烈火平原,也有清凉山谷;有混沌的浓香,也有清晰的锋芒。
麻婆豆腐绝非一味粗暴的辛辣。它的魂魄,在于那刚猛滋味之下,层层叠叠的和谐与平衡。辣而不燥,麻而不苦,烫而不灼,嫩而不散,酥而不油。它像一出编排精妙的川剧,有变脸的迅疾奇诡,也有吐火的炽烈惊心,但内核里,始终流淌着一种熨帖家常的温暖与生动。
麻婆豆腐的魂,是成都平原的慷慨与码头文化的粗粝,是川人于窘迫中创造丰饶的生活智慧,是那种能将最平凡的豆腐点化成雷霆万钧之味的、乐观又强悍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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