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庆

妈妈老了，她却偏偏说自己没有老，能干着哩。

腊月二十八下午，我驱车一百五十公里赶往乡下老家，打算和家人陪着年过八旬的妈妈过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和以往一样，从城里动身时打了电话：“妈，把饭煮起哟，等不到天黑我们就到家了。”想着一路上有妈妈的牵挂，这一趟回家的路也就有了亲情的丈量，走起来也觉得特别轻快。

每次回家，看到妈妈站在房子侧边的公路上翘首等待儿子归来的情景，我就感到特别幸福。这次快到家时，我有意按了几下喇叭，想提醒妈妈我回来啦，也想听到妈妈呼喊我的亲切声音。那时天刚刚擦黑，不时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响，渲染着山里人家过年的气氛。可是暮色中没有看到妈妈的影子，待到车子停放在院坝里，才听见妈妈轻声喊我。在屋檐下节能灯的光晕里，她拄着一截竹篙站在阶沿的拐角处，竹篙支撑着她伛偻的身子。

她的声音有些微弱，远不及秋天回家时她说话那样响亮，但是听得出来那种掩藏不住的高兴，仿佛声音里加了糖一样。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向我的车子走过来，她挪动着步子走向厨房。“饭做好了，还煮了腊肉，马上就可以吃了。”看着她蹒跚着步子走进厨房的身影，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好多次在电话里问她的身体状况，她总是说自己很好，家里有哥哥照看不用操心，叫我好好工作保重身体，可是没想到她现在走路是这样吃力。

回家前几天，我从网上买了一张大茶桌，通过快递运回老家安放在二楼的客厅里。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冲冲跑上楼，看看茶桌和茶具摆放出来的效果。一张两米多长的原木茶桌，再配上茶台、椅子和长凳，坐在这里煮着茶、望着远山，想来也是别有一番情致。吃饭时我问妈妈，“你上楼看茶桌了吗？”我望着她，打量着她干瘦的脸，那是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就像山里的松树皮一样粗糙。听到我的询问，她的眼里泛着光，“好啊！安装的师傅说木材好，手艺也好，做得漂亮！”我这才知道，妈妈已经好久没有上楼了，她现在扶着栏杆爬楼梯都很艰难。

我忍着心里的痛，努力不让眼泪再次流下来，装着开心的样子说：“妈，这回买的桌子好漂亮，吃了饭我背你到楼上看看吧！”妈妈听了我的话，露出惊诧的表情。“莫背，莫背。等到翻了春，天气热和了，我的身体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上楼了。”我没有等妈妈继续说下去，走到她的跟前弯下身子，让她双手扒着我的肩膀。我生怕背不好把妈妈摔倒了，反过手托着她的双腿，然后慢慢直起腰来。我一用劲，才发现妈妈在我的背上是那样轻，轻得就像一段干柴禾。

从一楼到二楼，有两个转角平台，共有十二步梯子，我一步一步踩得踏踏实实，走得很慢很慢。慢得时间仿佛在倒流，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背我的日子。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我们都是在妈妈的背上长大的。那时候农村是集体生产，爸爸经常是天刚亮就要下地耕种劳作，家务和种菜这样的劳动就落到了妈妈身上。为了不耽搁一天的活路，妈妈经常是一边背着孩子一边劳动，煮饭时背着、种菜时背着、喂猪时也背着……就这样背着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待到“包产到户”的时候，家里有了自己的田地，庄稼上的事情更多了。但是无论多忙，妈妈宁愿自己多跑一趟、多背一些，也不让我和哥哥姐姐背过重的东西，她担心沉重的背篓压弯了我们的身子，今后个子长不高。

妈妈当年背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妈妈的后背是那样安全和温暖，觉得趴在妈妈的背上就是最幸福的孩子。现在，轮到我来背妈妈了，起初心里有一些酸楚，转念一想有妈妈背也是一种幸福。我听得到妈妈在背上轻微的喘气声，感受得到妈妈搂着我肩膀做出的使劲动作。妻子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照看着妈妈不要从我的后背滑落。一步一步上楼，我把妈妈轻轻放下来，请她坐在大茶桌前的椅子上，她用青筋突出的手抚摸着桌面，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老家这一栋房子，去年才全部完工，家具陈设还没有完全布置好。我是为了讨妈妈一个开心，还有就是了却爸爸的心愿，才下了力气修了这座小楼房。妈妈过去常说，她十七岁嫁到我们颜家，家里穷啊，住的是茅草房子，墙壁是用篾条夹的，刮风下雨的时候风就从篾条缝里钻进钻出。妈妈的娘家，日子则要好过得多，房子立着高大的柱子，是盖着青瓦的架子房。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爸爸妈妈一起努力修起了一座瓦房，给了我们四姐弟一个温暖的家。后来，村里陆续修起了小洋楼，我家的瓦房也陈旧了，还对泥巴夯筑的墙体进行了几次加固。十年前爸爸去世的时候，他流露出的遗憾是没有能力再来改造房子，他一直想把屋子挪一下位置，希望坐在家里看得更远一些、心里亮堂一些。当我立志改建老屋时，妈妈自然是非常高兴，经常拖着多病的身子给造屋的工匠做饭，厨房里传来的是她开心的笑声。

房子修好了，我希望妈妈享享福，没想到她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记得秋天回老家时，看着她行动有些迟缓，我就提议给她买一根拐杖，她说什么也不肯。“我还动得，哪里用得着拐杖嘛！”她就是这样和自己较着劲，不听我们的劝告。现在，看着她拄着竹篙移动着步子，我的心里是一阵阵难受，但她仍坚持说自己没有事，等到春天就好了。

这个春节，我很少到村子里走动，尽量呆在家里陪着妈妈。我一次次把妈妈背上楼，给她煮从老家山上采回来的老鹰茶，然后一边吃茶，一边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心里真的格外亮堂。我们一起回忆过去的事情，也说起现在老家的变化，还绘声绘色讲起现在山林里有了野猪，一晚上要拱一片地的红苕……有好几次，在喝茶聊家常的间隙，她悄悄离开了茶桌，扶着楼梯的栏杆挪着步子下了楼。我知道，她是不想下楼时我再背着她。

妈妈，就让我多背背你吧，当年我还哭着闹着要你背呢！背着背着春天就到了，或许就像你说的，到了春天一切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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