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珍

连续几年的正月初一,我都是在泸州的张坝桂圆林度过的。这个毗邻长江的绿岛,与其说是风景区,毋宁说是一个大果园,这里生长着1.5万多株百岁以上的桂圆树,以及数以千计的荔枝树。

桂圆林里满目清幽,浓翠欲滴。当我踏进去的那一刻,内心的喧嚣便渐渐平息。人至中年,心欲静而风不止,现在,所有的风都消失了。阳光正好,毫不吝惜地洒落在每一棵草木上。那些苍颜古貌的桂圆树,深碧的叶片在光影里跳跃,枝叶婆娑,沙沙有声,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呼喊。

林荫道深幽清润,恬静怡人,偶有孩童跑过,留下一串追逐笑闹。恋人牵手走过,喁喁私语,他们的声音和影子都被树林完全吸纳进去。我走在树林里,身影被浓绿遮蔽,此刻,倘若老桂圆树低头俯瞰,也许会认为我不过是一棵行走的树。

记得有一年国庆期间,薄阴的天气,我独自走进桂圆林,正逢果期,无数密密匝匝的树叶,无数串串累累的果实,果皮无限接近泥土的颜色,携带着甜美与芳香,仿佛来自泥土深处的爱与祝福。

桂圆树那么高,想要摘一颗品尝一下,只能望树兴叹。我看着一对老年夫妻发呆,他们举着竹竿一阵敲打,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声响过,地上掉落不少连枝带叶的果实。老妇人捡起一串新鲜饱满的桂圆递给我,“尝尝吧,老树子结的桂圆,甜得很呢!”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并称谢。剥开品尝,果然不同凡响,滋味甜美,香气浓郁饱满。几粒下肚,唇齿与喉舌之间已然弥漫着幽深的气息。

“你是外地人?来探亲?”老先生问。我点头,说起与泸州的因缘际会。女儿大学毕业后即在泸州工作,最初人地两疏,总惦记着回成都,每个周末都在闪转腾挪。好在泸州是一座热情的城市,她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各种帮助关心,从陌生到熟识,逐渐安顿下来。“心安为家,她现在习惯泸州了!”我笑道。“泸州好地方,你家孩子的选择错不了!”夫妻俩异口同声。

说话间,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雨。我们走到桂圆树下避雨,听雨水打在树叶上,簌簌有声,觉得耳朵里一片清凉。抬头观望,长圆形的树叶似有蜡质,坚硬又温柔,在雨水的淋洗下,泛着闪亮的光芒。

闲聊中得知,此地原来是一片荒芜的河滩。在清朝初期开始的“湖广填四川”大移民中,某张姓人家从湖北孝感迁来,原先在河滩上种植甘蔗,由于见效快,迅速脱贫,他们站稳脚跟以后,开始大量种植桂圆,也间种荔枝、桢楠等深根性树种。年复一年,此地渐成气象,并且因族姓而得名张坝。林木蓊郁,房舍俨然,尤其是成千上万株桂圆树长势良好,花果葳蕤,从此泽被后人。前人种树,后人吃果,他们栽下的是果树,更是希望,是对子孙后代绵绵无尽的祝福。

这一片肥沃的河滩乃二江交汇之处,发源自唐古拉山脉的长江,与从九顶山逶迤而来的沱江在此聚合碰撞,因水流永不停歇地冲击河岸,造成沙土淤积,成为一望无垠的沿江平坝。二江合流处,因河床极为开阔,江水并未激流万丈、卷起千堆雪,而是平缓迂徐,不急不躁,笃定从容,自有来处,亦有去处。波光粼粼中,每一朵浪花都闪烁着钻石的璀璨。

当初张氏族人为何选择在这里栽种桂圆?这无疑是一项艰苦又甜蜜的事业。据当地人说,当年这里人烟稀少,巨石耸峙,沙砾满目,荒滩完全被杂树野草主宰,且虎患之多令人咋舌,某一次开荒种树,众人突遇虎袭,张家一位青壮后生就被老虎生生咬死,后来族人在江边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在300多年前肩挑背扛的时代,组织族人完成如此宏大的伟业,移走巨石,挖坑,植树,填土,浇水,施肥,精心呵护……最终,荒芜杂草丛生的荒地变成枝叶摇曳、花果葳蕤的大果园,其筚路蓝缕之功劳,不可不铭记而咏怀之也!

栽种桂圆,或许是心之所系。桂圆是中国的原生树种,是中国文化里的吉祥果,它指向团圆、如意、富贵、健康等美好的人生愿望。汉语里的很多好词,诸如瓜瓞绵绵、本枝百世、人世圆满,都与桂圆相关。桂圆,百姓呼为长在树上的“龙眼睛”,即龙眼也,东汉《神农本草经》明确记载“龙眼别名益智,生南海山谷”, “久服,强魄聪明,轻身不老”,此系桂圆生于华南的最早史实,同时指出了桂圆药食两用的价值所在。现代医药学研究证实,桂圆性温味甘,益心脾补气血,可用于心脾虚损、气血不足所致的失眠、惊悸、眩晕等,与古籍中的描述不谋而合。

桂圆树在吾国栽培历史悠久,西晋左思《蜀都赋》云,“旁挺龙目,侧生荔枝,布绿叶之萋萋,结朱实之离离。迎隆冬而不凋,常晔晔以猗猗”,可见四川种植桂圆树至少已有2000年历史。漫长的时光中,人类与桂圆树相互依傍,绵延不断,勾勒出华夏民族旺盛的生命图景,也昭示出天与地、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结果繁多、树树甘美的桂圆,也是植物王国的伟丈夫。作为无患子科的常绿乔木,桂圆能在干旱、瘦瘠的土壤上扎根生长,而且萌芽力强,哪怕是经砍伐或火烧的树桩,亦能迅速萌芽更新。幸运的是,在长沱二江的交汇之处,气候温暖,阳光充足,这些桂圆树于是得以努力向泥土深处扎根,向蓝天无限高举翠叶,把自己站成一道风景,真正实现了“无患”,无忧无患,无愁无惧。

泸州朋友告诉我,张坝桂圆林是北回归线上最大最古老的桂圆林,现已成为中国内陆桂圆种质资源基因库。众所周知,北回归线犹如地球的一条神秘腰带,它是太阳直射点在北半球能够到达的最北端,标志着热带和北温带的界限,对气候、生物、土壤等地理环境有着重要影响。桂圆林在冥冥之中与地球磁场相呼应,它们吐出的繁盛与丰富,正是地球的恩泽。念及此,再遥望桂圆林,树木茂盛,暖阳辉映,犹如一团永远飘不走的绿影,矗立于浩浩长江之边。

站在园区的观景楼远眺,江水拍岸,近在咫尺,却听不到涛声。只见春水翠色如玉,明亮如镜,波澜不惊,白鹭翔集,长江大桥横跨水面,对岸高楼耸立,四下里一片祥和之气。看来张氏先人目光不错,这一片平缓开阔的平坝,的确适合果木生长、人类生息繁衍。数百年来,人们临江而渔,倚林卜居,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往今来一壶酒,可以浇块垒,可以尽余欢。忽想起明代状元杨慎的《临江仙》,这首词正是写于泸州,大江横流,波平壮阔,仿佛有某种天意,这首词、这条江,正与泸州人的性情遥相呼应。就我认识的泸州人而言,个性无不豪迈洒脱,带着挥之不去的酒气,也带着穿山越谷的旷达。

一方土地养育一方人。洒脱与旷达从何而来?记起老杜的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常年居于江边,沉舟侧畔千帆过,看过多少朝代兴亡、动荡不安,老百姓所求不过浮世安稳,阖家康宁,像一棵树扎根泥土,不惊不怖,静数流年。在烟火人间的无数个晨昏,他们一定无数次把目光投注于桂圆林,从这些过往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身上获得生之力量,获得努力生存、顽强生活的信心与勇气。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坝桂圆林绝不仅是一道高大蓊郁的风景,它铺展视野,点燃梦境,更开启性灵,点化苍生。

时光的河流奔涌不息,旧的故事不断老去,新的人生依然延续。女儿适应泸州之后,逐渐喜欢上这座城市,缘分很奇妙,她在此遇到了命里的他,恋爱、成家,且新家就在桂圆林边。不知不觉间,这一颗由蜀地漂流至此的种子已然在此扎根,长成一株新的桂圆树。我想,冥冥之中,那些苍郁的老桂圆树一定会庇佑、照拂她。

此刻,矗立于我面前的是一棵老桂圆树,其“身份证”上记载,它于1672年种下,至今已353岁,每年仍在结果。树姿苍雄,有龙象之姿,树皮坚硬粗糙,树冠广展,无数碧叶交叠。它以静定、沉默回应我的注目,仿佛一种慈音,正穿过风声抵达耳畔与心田,我忍不住走上前张开双臂拥抱老树,以肉身紧贴树身,心里默默祈念,老祖母一样慈悲的桂圆树啊,愿您赐予安宁,赐予和平,赐予幸福。您是泸州的桂圆,也是中国的桂圆,世界的桂圆!

午后阳光清澈而明亮,平等无碍地倾泻于一切事物之上,朗照江河大地,也照彻身心,令人有融化之感。桂圆林里有风吹过,整个世界都像被水洗涤过一样,洁净而清凉。这一刻,我感觉所有尘杂俗念都消融殆尽,仿佛复归于婴儿,意识无限纯净,生气无限蓬勃 。

这一天,正是乙巳年的正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