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熊晓雨

除夕这天,江雪家“楚河分明”。男人们都在客厅,女人们挤在浴室和走廊。全家要干的这件事甚至比年夜饭还要重要。

江雪的女儿和儿媳负责将89岁的外婆温海霞从卧室床上扶到轮椅上,再撑扶着她缓慢坐到浴室的防滑凳上。温海霞“要强、怕羞”,接下来更私密的一切只由江雪一个人完成,帮母亲脱衣、冲水、简单搓澡、再穿衣。女儿和儿媳全程在浴室外的走廊等候,以免意外发生。

越来越多的老人正面临洗澡困境。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数据显示,吃饭、穿衣、上下床、上厕所、室内走动、洗澡六项日常自理的活动中,洗澡是最困扰失能老人的一项,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内容。如今,这个隐秘的角落正被看到。近两三年,上门助浴在大中城市日渐兴盛。但对江雪而言,这项服务可望而不可及。让除自己以外的人进入浴室,是母亲的“逆鳞”。

川观新闻记录“洗澡”的故事。老人和家庭尤为在意,当私密的身体向外界敞开,谁将推开晚年的门,踏足这个事关安全和尊严的洗澡空间?

始于“老人味”

劝江雪接受采访不算容易。她告诉川观新闻记者,自己和母亲的矛盾有些“难以启齿”,但她迫不及待想让社会知道,“老人痛快洗个澡有多重要。”

62岁、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的她,为自己的失能母亲温海霞洗澡绝非易事。腰椎问题越发严重后,她试图劝母亲接受孙女、孙媳的帮助,但遭到拒绝。89岁的老人选择了一种自我逃避般地自我保护方式,减少洗澡次数,从一周一次变成每月一次甚至两月一次。江雪问起,温海霞都回答“不脏,没有不舒服,不洗。”

做饭的保姆抱怨家里有味道,江雪觉得“被外人说,羞得很”。不过,温海霞担心女儿的腰伤,仍然不愿意多洗。直到江雪为母亲预约了助浴服务,矛盾终于爆发。“我晓得,你们说这是‘老人味’。你喊外人给我洗,就是嫌弃我。”

“老人味”,一个伴随晚年频繁出现的词。有人将它解释为汗液、屎尿、中药等混合在一起的酸臭味。江雪几乎不在母亲面前说这三个字,“这不是侮辱老人吗?”可她内心难逃煎熬,“我就是因为她有味道才请人来洗澡。对她来说,这个动因就是一种情感伤害。”

被困在“老人味”的家庭,不只江雪一家。民政部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失能老年人约3500万,占全体老年人的11.6%。越来越多老人面临或即将面临洗澡困境。

大概四年前,江雪就从上海的同学处得知,他们聘请养老机构或者公司为老人上门洗澡,有的公司甚至打出宣传语“还老人一个没有‘老人味’的家”。但这些服务多限于坐浴、擦拭等,无法达成深度清洁。

也是2021年前后,雷亮注意到老年群体的“洗澡之困”:父母失能,子女行动不便或无法全职照顾老人。通过调研,他发现深度助浴市场在全国仍有较大空白,于是在成都创办了专业型深度助浴公司,是四川较早步入助浴行业的团队。

三四年间,雷亮见过许多洗澡难的家庭,有些老人甚至在第一次接触助浴服务时啜泣,“好久没这样洗过澡了。”雷亮意识到,步入晚年,“洗澡不仅是一种生理需要,更是一种精神需求”,所以“发展深度助浴是必然趋势”。

一位南京助浴公司的负责人表示,早些年,助浴服务的侧重点在于帮失能老人的家属减轻负担、承担工作,“有人帮忙定期擦拭就可以了”。而现在,助浴服务的重点则在提高老年群体的幸福指数,“深度助浴是一个方向。”

谁来推开晚年洗澡的门?

江雪想要为母亲订购的就是深度助浴。她曾电话咨询过雷亮,发现除了淋浴凳淋浴,还有分体式恒温浴缸、充气式浴缸等沐浴选择。助浴员会提供理发、剪指甲甚至推拿等额外服务。细致程度远超江雪认知。而在雷亮看来,“坐着洗、躺着洗,老人的情感反馈完全不同。”

川观新闻记者实地观摩了几场助浴现场。一次深度助浴一般需要两个小时,2—3名助浴员共同完成几十个步骤。

“您今天精神看着真不错。”雷亮和老人聊天、理发、评估老人身体,同事忙着把分体式浴缸搬进家中,接着消毒、套上一次性浴槽袋、把水温控制在40摄氏度左右,再连接热水器、然后将水注入浴缸。

老人被两人搀扶着抬到浴缸上类似担架的装置中,缓慢下降,让水没过身体。雷亮又为老人裹上一张能保温、又能遮住隐私部位的浴巾。为免着凉,他们会拿着花洒反复朝老人身上浇热水。先是泡澡,但“防止老年人感到疲惫”,时间一般不会太长。随即,他们开始给老人洗头,再用搓澡巾轻缓搓着身体,避免搓伤老人皮肤。

洗澡结束后,他们还要为老人擦干身体、换上衣服、擦好身体乳、修剪指甲,一套流程才算结束。而雷亮全程,从未停止和老人说话。

多位助浴员表示,他们可能是老人在晚年里交的为数不多的新朋友。许多老人“盼着他们上门”,早早就在客厅坐好。一些老人甚至会向助浴员重复多次相同的故事。

雷亮在助浴前为老年人理发。熊晓雨 摄

当洗澡从一门“生意”变成一个“情感羁绊”,子女们意识到,为老人洗澡的这个“人”格外重要。

江雪首先向雷亮确认的就是团队的人员构成。雷亮称他们均持证上岗,包括养老护理员证、护士资格证等,且具备充足一线养护经验。浴前浴后还会为老人检查评估身体状况,制定合适的助浴方案。不尽相同的是,多个养老机构同时向记者说明,“助浴员收入远远不如月嫂等护理岗位,很难完全招到高质量护理人员。”大多时候,一些毫无养老护理经验的人也会被招聘进入、培训后上岗。

专业经验只是一重挑战。在北京开过助浴公司的张卫东认为,“一名好的助浴员,更珍贵的是发自内心地尊重、爱护老人,身体照护是一部分,心灵抚慰更重要。”

事实表明,助浴员的确不好当。雷亮团队长期工作的仅有六人,包括他自己和兼职人员,目前整体年龄结构在30至40岁左右。他不是没收到过简历,真到招人环节却十分谨慎。团队前前后后走了不少人,尤其年轻人走得多,他很清楚“有些人接受不了老人气味和‘伺候人’之类的评价,干不长久。”

记者采访的多位助浴员都有过类似的心理斗争。有时,要想保护老人尊严就必须让自己变成“铜墙铁壁”。助浴员李英宏曾在助浴过程中碰见老人大小便失禁、褥疮长满全身、浴缸水染黑等各种状况。“老人非常慌乱和羞愧,一下崩溃了。而我绝对不能有任何情绪上的表现,必须很平常,告诉他们没事的、没事的。”李英宏强调,“如果你也表现得很大惊小怪,要老人们怎么办呢?”

还有一些助浴员,无法调整创伤心理,只得中断职业生涯。雷亮服务的绝大部分老人,多在临终1—5年之间。过去一年,他经历了四场告别,手机里保留着多条老人猝然离世和亲属含泪致谢的信息。

助浴客户离世后,家属发来信息。微信聊天截图

上门助浴“叫好不叫座”?

事关助浴的政府行动已然开展。2024年初,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发展银发经济增进老年人福祉的意见,明确提到,支持社区助浴点、流动助浴车、入户助浴等多种业态发展。同年7月31日,人社部认定职业新工种,老年助浴员赫然在列。

似乎一切都朝明朗向好的前景奔去,但助浴行业内部人士的“体感”并无想象“火热”。多个提供助浴服务的机构称,目前助浴产业仍在萌芽阶段,订单量仅仅“维持运营”。

找雷亮电话咨询的数量确有上升。他们每月订单量稳定在80—90单左右,平均一单收费300元,按劳分配给2至3名助浴员。“这种单量并不饱和。”雷亮称仅能让每名助浴员收入在每月5000元左右。

张卫东基本认可上述说法。他觉得自己的助浴公司“开垮了”,正是“知名度和市场需求的衔接上出了问题”。“知道助浴的人有限,那愿意买单的人就更有限。既然花了钱,客户对服务的要求就更高。但收费低了,我活不下去;收费高了,客户不愿意买单。”张卫东让记者帮忙解个题,“你们觉得怎样弥补这个信息差?弥补好了,我继续开助浴公司。”

这种信息差在农村表现得更为显著。家住德阳孝泉镇的廖婷,外婆常年瘫痪在床。她从不知道“还有助浴员这个职业”。而据公开报道,德阳市孝泉镇敬老院曾接受过某助浴快车队的洗澡服务,她“完完全全不知道这个事儿。”助浴服务尚未延伸到三、四线城市,大量农村五保户家庭更难触达。

助浴行业“叫好不叫座”的原因,张卫东认为也在于“助浴行业的专业市场尚未形成”。当前市场提供的助浴服务,多数为养老机构。川观新闻记者在企查查搜索经营范围包含“助浴”的机构,共2230家相关企业,企业后缀则多为“养老服务中心”或“日间照料中心”。电话咨询后了解到,大部分受访的养老机构提供“擦拭”或“坐浴”类助浴服务,如果需要泡浴、搓澡、身体护理等深度助浴环节“建议咨询专业的助浴公司”。

企查查显示,提供助浴服务的多为“养老服务中心”或“日间照料中心”。 网页截图

不过,养老机构口中的“专业”其实并无准确界定。即便《老年人助浴服务规范》已经出台,截至目前,国家仍然没有统一的行业标准、服务规范和培训标准,而是各机构自己摸索流程规范,自发组织培训,满足具体服务业务上的需要。

另外,李英宏特别提到容易被忽视的一点:助浴过程中的风险与责任界定应当准确界定。尤其是失能老人在洗澡过程中如遇意外,谁来承担责任,又该如何承担?川观新闻记者查询全国多个助浴公司的服务手册,发现多个团队选择浴前身体评估、签署免责协议等方式来规避。但李英宏听说过“不是助浴员责任,签订免责协议后仍被索赔的圈内案例。”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而是如果政策规范、明确了,我们和老人、老人的家庭都能彼此信任地完成这项为老人好的服务。”李英宏说完,提着工具箱上车赶赴下一单。她没忘降下车窗,补了一句,“当然,一时半会儿明确不了,我们也会好好干,不给大家留一个乱来、乱洗的坏印象。”

(按受访者要求,江雪、温海霞、李英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