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登科

11月29日,我去万州参加一个会议,在旅途上见到一个微信群发出的一张截图, “沉痛地哀告:我们的母亲王婉容(王尔碑)于2024年11月27日因病去世,享年98岁。尊重母亲遗嘱:不设灵堂;不接受花圈;不举行告别仪式,丧事一切从简。母亲已于2024年11月29日火化。”署名是王尔碑老师的三个子女。当我正想通过一些渠道确认消息的真实性的时候,我也收到了侯晓梅女士以她和侯竹平、侯笠松名义发来的信息。这一连串的消息让我深感突然,但我知道,尔碑老师是真的离开了我们。其实,我是有思想准备的,知道这个噩耗迟早会来,但我多么期望它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讣告中没有谈到尔碑老师在诗歌创作、文学编辑等方面的成就,倒是说:“母亲生前得到您及各位挚爱亲朋的关心帮助。在此,我们全家表示深深地感谢。”满是悲哀,非常低调,但又充满温暖,和王尔碑老师的为人风格非常相似。

我最早知道王尔碑的名字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在吕进老师的《给新诗爱好者》一书中读到了他给王尔碑诗集《行云集》(重庆出版社1984年10月出版)撰写的序言的时候,序言的题目叫《洁白的云朵》,文章说,“她的诗章,正像洁白的云朵:柔和而纯净。”序言中引用了诗人的一些诗句,都很美,能够触动我们的内心,于是就记住了王尔碑的名字。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我读到了王尔碑的更多作品,读到了她和孔孚先生关于诗歌的通信,更从吕进、邹绛等老师的言谈中知道了她的为人,于是对王尔碑老师更多了一份敬意。

作者与王尔碑(右)

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用了较多的时间关注当代散文诗创作,撰写了一系列研究散文诗的文章,其中包括一篇《论王尔碑的散文诗》,后来收在王尔碑诗集《寒溪的路》,由四川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出版。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王尔碑老师有了书信往来。我们的通信并不多,只是在读到她的一些作品时,偶尔以书信的方式谈谈自己的阅读感想。2002年的时候,我出版了一本《散文诗文体论》,里面引用了王尔碑老师的一些作品作为案例。该书在2007年获得《文艺报》等单位主办的散文诗引进中国90周年散文诗理论奖,是五部获奖著作之一。我觉得自己关注散文诗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一直觉得,王尔碑的诗是发自内心的,纯净的,也是深刻而独到的,是中国当代散文诗创作的重要收获。我在散文诗研究方面能够取得一点点成绩,肯定有她的作品、人品的加持!

我和王尔碑老师的见面是在知道她差不多二十年之后。2005年10月下旬,我在成都参加一个学报方面的会议,和诗人宓月联系,想拜访一下王尔碑老师。我们一起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起喝茶、聊天,似乎没有谈多少文学话题,但谈的似乎都是文学,都是诗歌。尔碑老师长时间握着我的手,感谢我读她的作品,还写了那么好的文章,让我这个晚辈很不好意思。宓月经常和王尔碑老师聚会,她告诉我,尔碑老师就是这样的人,非常善良,总是把别人装在心里,只要别人为她做了一点点事情,她都会一直记住,但她作为编辑帮助了那么多人,却从来不会提起。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一家小店吃了晚饭,她一直要去结账,最后被宓月阻止了,先去把账结了。

2005年作者(右)与王尔碑(中)、宓月(左)在成都

一年之后,2006年10月上旬,中外散文诗学会在成都双流举行成立大会,会议规模很大,可以说汇聚了当时散文诗界的主要诗人和评论家。王尔碑老师也应邀出席。很多人都只是知道她的名字,以前没有见到过她,纷纷和她合影。尔碑老师都没有推辞。当然也有很多人都对她的作品赞不绝口,但她总是谦虚地说,自己还在学习中。我没有围过去和她拍照,但在会议其间,我们还是聊了很多。她的淡然甚至超然心态,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再一次见到尔碑老师,又过去了十年,尔碑老师已经在重庆和女儿侯晓梅一起生活。2016年10月中旬,我应邀到重庆市体育局附近的老灶茶馆,参加“《微型诗》二十年重庆座谈会”。王尔碑、张继楼、傅天琳等诗人都参加了。尔碑老师当时已经90岁,她的状态非常不错。我见到她自然是很高兴的,紧紧握住她的手,向她问候和祝福。但是,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之后,突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之后,她说:“哎呀,登科啊,你给我写的文章真好,我经常读。最近家乡盐亭要给我出文集,我收了你的文章,到时候送书给你。”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和她聊天,她突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次告诉她。尔碑老师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善良、温和的人,但她的记忆可能已经开始退化,很多人、很多事逐渐退出她的世界。

在那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尔碑老师,但我知道,冯明德和重庆的一些朋友去看望并采访过她。2020年9月15日,王尔碑老师之女侯晓梅女士来电话,说尔碑老师在回成都之前出版了一本书,已经签名准备送给吕进老师和我,但一直找不到我们的联系方式,所以没有寄出,最近才通过西南大学的人找到我的电话。我对她表示了感谢,并向她了解王尔碑老师的情况。她告诉我,王尔碑老师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年多,到年底就满94周岁了。老人家的认知水平很差,所以就叫护工拿来她的作品,让她自己读,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她的认知水平有所提高,可以认识家里人了;但不能接她回家,因为她没有自主吞咽能力,都是依靠鼻管吃东西,而且她所在的医院区域,家属是不能进去的,只有等她出来检查的时候,他们才能见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尔碑老师已经回成都了,而且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在心里祈福,希望她能够健康长寿。

又是四年多过去了,初冬时节,尔碑老师离开了我们。作为晚辈和她的读者,我们对王尔碑老师,平常也只能想想,或者读读她的作品。但是,在这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面对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她的儿女一定是付出了很多。他们既要照顾老人的生活,又要担心老人的身体,那是多大的煎熬啊!尔碑老师是幸福的,她为子女付出了很多,而子女也以他们的行动回报了自己的母亲,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家庭!

2016年,作者(中)与傅天琳(左)、王尔碑(右)相聚重庆

王尔碑老师从1946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第一首新诗《纺车声》发表在1946年的重庆《新华日报》副刊上,1947年开始散文诗创作,创作生涯持续了70多年。就数量看,她的作品并不算多,出版了诗集《美的呼唤》《影子》,散文诗集《行云集》《寒溪的路》《镜子》《瞬间》以及散文集《云溪笔记》等,每本作品集都不是很厚,但她的《丑石》《古瓶》《女人和蜘蛛》《无名武士的石像》《长眉罗汉》《影子》《鸟会》《无头的女人》《石屋》《父亲》《遥寄》《红蜻蜓》等等,受到很多读者的喜爱,部分作品收入了《中外散文诗鉴赏大观》《中国四十年代诗选》《中华诗歌百年精华》等选集中。她的作品善于做“减法”,短小,精粹,但意蕴深远,比如《墓碑》:“葬你/于心之一隅/我就是你的墓碑了”,写出了刻骨铭心的情义。

对于我,淡然、勤奋、善良的王尔碑老师的去世,恰如一朵柔和而纯净的云朵渐渐飘远,令我悲伤。她的为人、为诗和她留下的作品,还有她对年轻人的鼓励、帮助,是很多人都感受过的。读她的作品,和她交流,完全没有代沟,往往都会收获满满。对于其他读者来说,那个淡然如菊、洁白如云的诗人,再也不能给我们创作新的作品了,幸好她留下的那些优美的诗篇,将永远陪伴着我们,时刻带给我们美好、沉思和启迪!

尔碑老师,一路走好!您将永远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