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胡正银的写作我一直很关注,他一直在写合江,写自己熟悉的泸州,而且都采取正面强攻的方式,比如他的报告文学《万树荔枝映日红》,首发在《中国作家》杂志,那是我看到的第一个全面书写和反映合江晚熟荔枝的文学作品。他的发现非常精细,写作手法上极具纪实精神。

合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一般人难以想到,苏轼所写的“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江南之物,居然在长江边上还有一个隆重的“后续”。这种“后续”,从古至今从未断绝,从民间到庙堂。

有人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中的荔枝,就产于合江。从时间和空间来看,这个说法不是没道理,反而很确凿。杨贵妃当年吃到的荔枝,一定是与西安距离比较近的,而且道路比较通畅,沿途气温也比较一致的。放眼整个西北、西南地区,唯有合江这里产荔枝,而且是那种在爊热天气中可以两日内到达长安的。

在今日之普遍快捷环境下,胡正银对合江晚熟荔枝的书写,我觉得有一种古老而新鲜的意味。在冷藏和运输不成问题的情况下,地方特产对种植者、食用者来说,都带来一个新鲜的课题。

这个课题很多人习焉不察,比如说我,每年吃到荔枝,潜意识里都觉得这都是应当的,那种“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惊奇与美感没有了。由此看,习以为常不仅毁坏人的趣味,也使越来越多的大地原生事物,在人们的生活中越来越稀松平常,甚至趋近于烂俗的泥淖。

从这个层面来看,胡正银对合江晚熟荔枝的书写,是一种极有意义的文学发现和艺术表达。从他的这部作品中,我了解和看到的是当代的合江荔枝,以及当下时空的植物和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最终归结点就是人和自然、人和社会、人和人在特定时代中的关系。

胡正银的写作面比较宽泛,除诗歌、批评、戏剧,他几乎都在写,报告文学和长篇小说外还有散文。我在《四川文学》时候,就曾经编发过他的一个散文作品,写合江县汉棺博物馆中的石棺,题目叫《光阴里的柔情》,他曾去凤鸣镇山实地采访过。

我从他的文本中感觉到了一种深厚与深远。长江边上任何一种历史遗存和人文痕迹,都令人瞠目结舌,心生感喟。一个作家深入其中,必定由此及彼,心神万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历史就是由残酷和温情构成的。中国人历来有事死如事生的传统,人们相信,即使肉身不存,但灵魂永存。而灵魂也要和肉身一样,居住在一个特别舒适的地方,那才是连贯的人生或一个曾经来过人世的生命。

暌违几年后,胡正银出版了散文集《绿土地上的影子》,其中收录了他写故乡、他地和生活的部分篇章。

第一部分中的《岁月风干的印痕》,写的是福宝古镇。到四川这些年,我发现,四川确实是一个宜生宜居宜业的福地和宝地,古镇之多,几乎每个县都有。胡正银笔下的福宝古镇,充满了当代气息。他写人文遗迹,也写当下。文辞之间,充满了向上的热情,以及人和人之间的暖意。

他的《大江神臂》写的是南宋时期,由名将余玠和遵义冉氏兄弟设计修建的神臂城。这个余玠几乎是被历史和后人遗忘了的,他是对南宋有着续命之功的将领,他在四川的军政经略,尤其是他修筑的防御性城池,包括泸州的神臂城、重庆的钓鱼城等,对抗蒙军顺长江而下,差不多半个世纪的历程。这对南宋的江山国祚而言,无疑是最坚固的堡垒,以及最重要的军事防御前线。可以说,没有泸州、重庆的军民一体以及内河外河沟通相连的防御体系,南宋至少提前60年就被攻灭。

散文是一个非常自由的文体,也是一个需要特别用心、异常真诚的文体。世人皆以为散文好写,谁都可以,但古来今往,真正流传下来的散文却不多。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缺乏新意与创见。文学有时也像科学一样,需要更新层次和意义上的发现和创造,而不是重复古人和他人已有的情绪、思绪与思想。

散文集《绿土地上的影子》,我以为最大的优点就是特别真诚,还带着一股子包容性很强的热情。

《香火》中,胡正银专注于龙挂山的自然以及法王寺穿越千年历史,尤其是经过战争硝烟屹立至今的秘密。所有的建筑及其本身的核心,是人。广遂和尚之于法王寺,或法王寺之于广遂和尚,看起来是一种民间行为,但修行者与庙宇之间,也有着相互寻找的特别意义上的缘分。这种机缘颇有些神秘之感,但终究是人和物的融洽与成就的过程。

《岁月风干的痕迹》一文,包容性很强,其中很多已经消失了的社会组织形式及其禁忌与律令等,如袍哥、道教的某些祈福禳灾形式等,这些规矩和讲究不仅表现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形态,也是中国人天命观的体现。对过往物事的追索,意义在于告知当下的人们,我们的先人曾经如此活过。而且,一方土地上的文化一直有着极强的连续性和黏结力。

《菜河园·春日》《边砦》都是探访古迹的文章。菜河园的兴衰,也反映了人的兴衰。一家一户,无论当世怎么样,时间中的变迁都惊人一致。我去过很多古镇,其中一些曾经显赫一时的高宅大院,空空如也,断垣残壁,佛狸祠下,或被后人整修后挪作他用。在胡正银的文章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传说,这些传说尽管活色生香,引人遐想,但感喟与悲凉仍旧占据主要内容。

《索玛花开》是胡正银的一次远行,与这本书中其他作品比较一致的是,无论到什么地方去,胡正银绝不会一个人,他一定会引入其他人作为同行者,也是他行迹以及日常涉猎的参与者与见证者。《索玛花开》中的李凯、何书记等,他们的加入是一种引领也是告知。

在书写异域散文中,当地人是一个很好的媒介与钥匙,可以直入核心,也可以直接性地与不同文化传统和生活风习对话。即便是在最熟悉的合江,胡正银的《日子》一文也采取此等方式,用很大篇幅写了荔枝种植专家温健这个人物。《出厢》中,也写了叶顶文、陈勇、靳朝中等与他行途和笔下人事物关联紧密的几个人。从这些作品看,胡正银的散文始终有着明亮的特质,无论是写历史遗物还是当下现实,他的笔调沉稳、从容而扎实。

这几乎成了胡正银散文的一个特点。他始终以深切的方式,发现和观照他要书写和表达的人事物,而且用心,这非常难得。散文乃至一切文学艺术的本质之一,就是要求作家真诚甚至虔诚地投入。胡正银的散文创作践行了这一点,以至于他的散文读起来天然性地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再一方面,胡正银的散文始终关注一方水土,即人和大地的关系,人和历史的关系,也在表达时空和时空的关系。

第三,胡正银的散文创作有一种很大的人文情怀。他笔下的人事物不管年代久远与否,都必定与作者发生直接的联系。比如他的《彩色的天空》《生命的极致》等。他始终抓住“当下”“我”这两个点,在大地上有目的地行走,并在行走中“会晤”古老或崭新的人事物。这一点,我觉得难能可贵,在散文创作越来越倾向于自我表达的氛围中,胡正银如此写作,是值得尊敬的。

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觉得这句话仍未过时,且应加以发扬。因为,我们所能确定的一切,都是人类到此为止的认知和判断,包括人心、人性,也是如此。

随着科学技术尤其是日常工具的变迁,人类在不同年代对大地自然乃至他人、他物的体察,也都是迥然不同的。作家的天职,就是书写不同时空下的人和人,人和大地,以及世道人心和人性的种种纠葛及其表现。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是对当下的一切有着极其深刻的认知和研判的,胡正银的散文写作即如是。

(《绿土地上的影子》,胡正银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2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