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必松

《这一夜,碧溪潮生两岸》是一部由李少君、符力主编,以特定诗人群体为核心的诗集,其最大特色体现在副标题上——“在1980年代写诗”。

诗集收录了阿毛、阿信、草树、沉河、陈均、陈先发、古马、海男、韩国强、贺中、胡弦、黄斌、剑男、敬文东、康伟、蓝蓝、李建春、李浔、李元胜、刘晖、缪克构、娜夜、潘洗尘、钱叶用、桑克、尚仲敏、沈苇、吴昕孺、西渡、向以鲜、徐芳、伊沙、张世勤、张执浩、张子选、赵晓梦等36位诗人,以1980年代为风格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当然,这个选本不可能全部囊括以1980年代为风格的这批大多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或70年代初,年龄相隔基本上在10岁内的诗人群体。但其地域性特征是广泛性和辽阔性的。真可谓长城内外、塞外江南、雪域高原、湖湘大地、江淮大地、吴越大地等,还是极具地域代表性和地理性的。

此前己出版一本仍在北京工作和生活的诗人选集《明月沧海的高蹈脚步》,这本是除北京外的全国各地诗人。这36位诗人至今依然是中国诗坛的一支重要的中坚力量。陈先发、胡弦、张执浩、娜夜、海男、李元胜、沈苇这7位诗人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其他诗人大都获得过国内外重要的诗歌奖或各类大型文学奖。

他们一直在重要的诗歌现场或是诗歌的聚光灯下,甚至有些就是诗歌编辑、诗歌批评家或诗歌出版机构的负责人。这36位诗人依然是当今中国诗歌现场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始终在场的诗歌阵营中的重要力量。

锦上添花的事情就不做了,选择一些相对沉寂的,相对边缘或辩识度非常高,很少有同质性或同构性的诗人,作浅显分析。

牧羊人,一个黑色、突兀的词,

镶嵌在苍茫风雪之中

——阿信《雪》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阿信《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我一遍遍对妻子,也对自己

说:不急。不急。

我们不急。

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依靠的尘埃,静静等着和忍着。

——阿信《在尘世》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阿信《裸原》

我从来没有见过阿信,也没有读过阿信的诗。第一次读阿信,我被深深地震撼了。阿信对生命执着而虔诚、卑微而热烈、崇高的态度,深深感染了我。顽强的意志,对生命的谦卑,炽烈的爱和品质的纯正,这种强烈的对比性和反差性,是诗歌的力量、诗人的力量,是一位诗人孤傲而高贵的精神面相。

一位苍老的母亲在月光下挑选谷粒

牛奶加工厂的轰鸣搅浑了黑暗中的思想

而风中充溢着的是牛奶的清香

而我坐在灰蒙的河岸

一条河和它两边稀散的村落

都亮起了灯火

我看见一个人的冥思和大地的沉默

紧紧在一起,离风很远,离心很近

——剑男《一个人的冥思不伴随着风声是不可想象的》

剑男是一位感恩命运中所有小小恩赐的诗人,诗歌的地理空间总是同故乡微小的事物、苍老的母亲、贫瘠的土地、古朴的鄂南乡村记忆和淳朴的乡亲联接在一起。他洞察入微的观察力,把自己放得很低的生命姿态,完成了从诗之思到思之诗的华丽转场,从抒情经验的纬度到诗歌信仰的本质性日常,在自然与肉身之间,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完成了对自我生命审视的精神轨迹。

海男在女性诗人中是辨识度是最高的,跨文体写作已达到一定思想和哲学高度。如陈晓明所言,没有真正的逃离,没有彻底的报复,也没有生硬的女性主义,但海男写出了令人惊异的异域身体传统。

如何看见一只火烈鸟?在虚拟的荒漠化古堡

走进去,感觉到有一颗热烈的心正为我跳动

——海男《如何看见一只火烈鸟》

海男自身就是一只火烈鸟,一个身藏魔法者,甚至是一只野生的、有毒的红磨菇。自身带着迷惑人的毒素,身体性移动的山峦对人类是没有免疫力的,身体的流沙永远在尘埃中闪烁。她自身就是一部猖狂之作,每部作品、每首诗都向平庸发出挑战。正如海男所说,世界上所有的黑暗都在秘密造梦。

在没法儿再深的深夜

老光棍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躯干

直到五个指头沾满刀锋一样的黑暗

直到那漫长的孤寂把仅剩的肉剔尽

在没法再深的深夜

白骨耀眼的光亮让人间充满冷冷诡异

——贺中《在没法儿再深的深夜》

贺中是生活在雪域高原拉萨的诗人,对生命的洞见精深入微,对所有生命充满着悲悯、善意、同情和爱,拥有雪域高原阳光的心态以及格桑花般的热烈、温暖。这么多年过去,他确实老了,如同他的酒柜,越老越醇香越款款深情。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陈先发《前世》

这本诗集的题目典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

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陈先发《前世》

陈先发曾提出本土性在当代与诗哲学的诗歌主张,是否是黄梅戏的因素进一步诱导了他对历史性戏剧人物的强烈共情性?他的整个诗歌写作弥漫着强烈的历史与人文意识。他的诗歌在描述历史时,写出的不是历史的面相,而是历史的心象。

陈先发主张,应该一巴掌把历史拍碎,成粉末,再去塑形、重构,最好能呈现出与现实有着共时性的历史。法国思想家雷蒙·阿隆说:“历史是生者为了活着,不断去重建死者的生活。”陈先发的历史题材诗歌写作,既有历史的体温,又洞穿了历史。

诗人的使命,就是要对现实和历史同时具备共时性和共情性,以新的智慧,新的视角和维度,面对着世界的不确定性,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击水沧溟、神变霄壤、共襄新时代诗歌盛举。

作者简介

朱必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