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德鸿
读李海洲的诗,是舒服的。谈论他的诗,却有些冒险。
两者都源于他一以贯之的诗歌美学——近乎原教旨主义的唯美偏好和难度追求。在长达30多年的诗歌写作中,他将庞大的汉语体系翻了个遍,仿佛就为找到稀有金属般闪亮的词语,通过自己的诗歌秘术,冶炼成句、成篇,然后挂在不同时期的文学地标上。
在很多场合,他都说过,他最喜欢的唐朝诗人是李商隐。世人皆知,李家出诗人,从李白、李贺、李商隐、李煜、李之仪,到年少就成名的李海洲,汉语诗歌的DNA已经融进他的血液。但他倾慕晦涩、伤感、终生不仕的李商隐,而不是高蹈、张扬、飘飘欲仙的李白,可以说是性格的契合、际遇的相似。从更深层次说,是源于对汉诗之美的天然感受和独特领悟。
如果说,每个诗人一生都在致力寻找独属他的诗歌密钥的话,李海洲在少年时期,就已拿到密钥——至少他坚信这一点。因而,从鲜衣怒马少年时,途经狂歌乱酒的青年,倏忽抵达“烂醉是生涯”的中年,无论人生起伏、友朋聚散,无论诗歌的潮流如何席卷,他都会在暗夜、黎明或午后,铺开发黄的记忆,写下感伤、唯美的诗句,然后堆放一边,让其自然发酵,然后再翻出来加工、打磨,直至包浆。
可以说,李海洲的诗,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的玫瑰”——酷似非遗传人的限量版手工艺品。从中,你可以看到精到的选材、精心的镂刻、繁复的修饰,还有对“诗之为诗”的敬畏和深情。与当今众多诗人即兴写作、立等可取不同,李海洲一旦写诗,就相当于一个隐秘的事件和承诺——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祖传的姓氏,给了这个后辈诗人天然的暗示——署名就等于签字画押。既然师承李商隐,当然要写出那种古典之美、多义之美、唯美之美。但这种美感,又不能因题材、心境和情绪的不同,而有所消解,更不能趋于同质化。于是,李海洲有意无意为自己设定了写作难度。这种难度,让许多成熟老道的诗人,在灯下夜读全新诗集《明月陪》时,也会暗自惊叹和服膺,甚至不免自问:这样的诗,我一辈子能写出几首?
要破译李海洲的诗歌密钥,其实并不难。他也乐于分享甚而宣扬他的诗歌理念。多少年来,他一直津津乐道两个关键词:语感和陌生化。这在他各个时期的诗作中,都有充分体现。从《明月陪》中的新作看来,他对技艺本身的重视一如既往,娴熟到炫技的诗句俯首皆是。
“你怀疑一切的老去/都是遗忘的此轮/卡死在往事的钟表上”
“你收集落花,邮寄浮生/完美是短暂的,内心的狂雪/从此下遍天涯路”
“一卷乡愁,在雨中抵达老年/它也许能平息某个时代的不安”……
你可以看到,在高度唯美和浓得化不开的诗意中,海洲小心地警惕任何一种重复。题赠诗,在他为数不多的诗歌中,占有相当比重。写给谁,写给今人和古人,写给老友和师长,那种对隐秘情感的拿捏,对记忆片段和生活元素的个性化筛选,都甚为精准。其间,就有着对陌生化的纯熟运用——词语的调动、搭配,句式的拆解、重构,意象的筛选、组合,意境的营造、升华,总是出其不意,奇效非凡。
同样,这些形式和内容的双重考究,构成了他诗歌的迷人语感。他一再强调,诗句是有速度的,词句之间是有密码的。读他的诗,真就像乘明月清风,去到过往或将来。殊不知,那种神不知鬼不觉的经过和抵达,仰仗着磁悬浮高铁般的“专利技术”——如果不信,你换一个螺丝钉试试?
“诗歌是语言的炼丹术。”这话早就有人说过。海洲不同于行走江湖的方家术士,他所有的技巧乃至伎俩,全都肉眼可见。他从不避讳对诗歌造句的偏爱,也可以毫无保留地给出他的秘术,但你真的很难复制他的诗作。就像他很多年前炫耀的:“你永远不知道我从何处出刀。”
读他的长诗《有容》《咖啡慢》《秋天传:二十四歌》,不免精神紧张——如此高密度的奇诡意象,到底要谋杀诗人多少脑细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他案头放着一本古代的诗歌类秘籍,他只需像熟练的中药剂师一样,往纸上添加各种罕见的动植物名词,便可完成一部惊世骇俗的高难度诗作。但事实是,他启动的只是暗藏于大脑的芯片。这些储存,全在于他经年的阅读,以及过量的酒精也杀不死的超凡记忆力。
多年来,海洲每写出一首长诗或组诗,都暗自将写作难度往上调了一点。除了技艺本身,他还在选题上往两个向度开凿:一是历史人文,二是乡村风物。打开《明月陪》,正是这两类题材的诗歌,构成了一个人的诗歌地理。
前者有《南宋的崖山时刻》《下浩街的最后时光》《史书里的某个早春》《熊耳夫人的身体》《双桂堂下前世客》《过山城巷》等篇什,后者则有《懒坝岁月》《四弦十三寨》《少时乡居生活图》《石磨纪雨事》《湖边的圆木房子》《红橘遗枝记》《明月村素描》《洛克的西昌泸沽湖》《初夏夜访摩梭人家》等佳作。
无论是对文化元素的摄取,还是对乡村风貌的描摹,海洲都以个性化的处理方式,对细致入微的切身感受,进行高度陌生化、唯美化的诗意呈现和诗性转换。
反对哪怕百分之一的陈词滥调,反对假以率性之名的直白书写,是海洲竭力坚持的。在口语诗、潮流化泛滥成灾的诗歌浪潮中,海洲几乎固执己见地“以不变应万变”。这也成就了他诗歌的纯度和辨识度。
熟悉李海洲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着疑惑:一个早年入伍的重庆崽儿,一个集耿直、仗义、放纵不羁于一身的资深诗侠,何以偏执于花团锦簇的唯美诗风?一个早早成名又到知命之年的诗人,为何拒绝“中年转型”和“自我革新”?海洲式的经典抒情,真的能“永葆青春”吗?
这个问题,也许需要专门开一个学术讨论会。如本文开篇所言,谈论海洲的诗是冒险的——到底是潮流驱使了我们,还是经典抵抗了媚俗?
无论如何,装帧精美的《明月陪》,像一个巨大的证词,来到我们面前,宣示了“李海洲现象”的真实存在,也提出尖锐的问题——不要以为封面的妖娆,就消解了问题的严肃——这个冬天,我们如何面对和热爱一个拒绝老去的经典意义上的抒情诗人?
最后,我要提请安坐窗前或羁旅行役中的天下诗友,当你们打开这部表里如一的诗集时,不妨抢先翻翻那些写给朋友的题赠诗。如《以醉为纲:诗人李亚伟的乡村家宴》:“即使转三世,也能次次相遇的才是兄弟/以醉为纲,喝下沟壑和天堑/喝下世事的左和右”“打马东去,大地上只剩下你的河流我的山岗”。
这些诗篇里,醒着的李海洲还怀念着往昔的杯盏和宿醉。当他遥寄友人时,所有的唯美诗风,不再成为羁绊,而是更深更浓的惆怅和更真更纯的直抒胸臆。就像月光里的银匠,将少年意气、青春热血和兄弟情义全都镀在了银器上,哪怕他本人也在无可奈何地老去。
终究有一天,李海洲会像他本家李白、李商隐、李亚伟那样,有喝不动的一天。但他到底献上了一部《明月陪》,哪怕孤悬天涯,也总有一句诗,像月光一样照耀着你。
幸好,在今时今日,还有这样一部诗集,这样一个诗人。
(《明月陪》,李海洲著,重庆出版社,202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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