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韵

由峨眉电影集团出品的电影《日夜江河》,将故事背景置于川北南充,用极具四川特色的视听语言,讲述一场船难过后的人间正剧。情理、伦理、法理交织其中,事情、人情、温情相互缠绕,立体、真实地呈现了一幅转型多元的基层社会图景。

丧子的老船工徐大亮成为这艘船的新主人,丧父的原船长儿子马东山以船工身份重新登上这艘沙船。两人从开始的彼此抵触,到后来的守望相助,完成自我救赎,感悟父子深情。

该片没有宏大场景、炫酷特效和紧张氛围,只是用娓娓道来的生活流叙述方式,演绎普通船工的生命片段,有着激荡人心的艺术魅力。

首先,立意新颖。

心理学家认为,从物种的自然天性看,男人之间有相互竞争的原始冲动;有家庭观念后,这种竞争的冲动演变成一种权威的观念。母子关系,往往指向融合,寓意亲密;父子关系,容易沦为疏离,寓意规则。中国式伦理倡导隐忍,导致父子关系最为拧巴。父子俩总是把情感压在心底,将深爱化为沉默。不少导演都致力于揭示这种纠结的中国式父子关系,如李安的《推手》、霍建起的《那山那人那狗》、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日夜江河》承接了前人余绪。

影片开头,徐大亮看到在船舱里悠然听歌的儿子徐元飞,火冒三丈,赶他出去给船长老马帮忙,这间接导致徐元飞遇难。丧子后,徐大亮一开始表现得很麻木,更关心能拿到多少赔偿金,还买了新皮衣,和若干做沙石生意的老板推杯换盏。实际上,愧悔和歉疚时刻折磨着他。他会去翻看儿子的遗物,试图探触儿子的内心世界,完成阴阳永隔的父子对话。在得知儿子一直因为妻子的离家出走而怨恨自己时,他又羞愤得想自尽,通过死亡赎罪。

马东山因不满父亲再婚,前期一直以叛逆少年的形象示人。父亲去世后,他的神色中不见悲戚,更在乎的是让船回到手里。但当看到疑似父亲的浮尸时,他背过身去,攥紧拳头,小声抽泣;看到河面上飘着黑色的不明物体,他以为找到了父亲遗体,奋不顾身地跳下河去,导致感染风寒。种种情节,将中国父子间那种深沉似海又不善表达的爱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次,结构精巧。

该片结构颇具匠心,有明暗两条线索。明线是船难发生后的一系列善后事宜及徐马二人的同舟共济,暗线是老徐通过小马的讲述增进对儿子的了解,小马通过老徐的回忆知晓父亲的往事,两人在此过程中产生了类似父子般的感情。双线交织,有条不紊。

影片大部分采用正叙,也会通过闪回镜头补叙情节,如老徐妻子因不满丈夫家暴而出走,小马母亲罹患癌症却将治疗费用省下来买船。导演在展现回忆场景时,并不借助字幕提醒观众,也不像一些影片如《小妇人》《奥本海默》等通过画面色调的鲜明对比区别不同的时空场景。影片的色调始终是清冷的,回忆和现实多次穿插,因铺排工作到位而显得水到渠成,没有突兀混乱之感。

再次,笔墨含蓄。

该片给人的直接观感就是含蓄克制,如泉流石上,风入松下,自然而然。无论遭遇什么苦难,主人公的神情基本都是平静的,淡淡的。人物对白十分短促,没有长篇大论。苏轼认为,“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风格最为理想。这部影片契合了苏轼的理念,虽然笔墨省净,但张力弥满,很能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

例如,老徐长期摆着刚毅木讷的面孔,但第一次和小马发生激烈冲突时,他突然咆哮道:“我儿子也死了!”短短一句话,流露出内心巨大的哀恸,就像是无声处炸响的惊雷,古井里翻涌的波澜,最为震撼。

警察追查偷运雷管的责任人时,老徐为保全小马,一口咬定全是自己所为。小马想赶紧销毁证据,不料引爆雷管将自己炸伤,事后不顾老徐的劝阻,承认自己也是知情者和参与者,被判缓刑。两人在此时已情比金坚,愿意为对方而牺牲,但依然是隐忍克制的,没有任何直白的抒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就是含蓄带来的审美享受。

另外,细节考究。

该片对细节的打磨令人啧啧称奇。老徐沉默少语,但在开篇和结尾共有两次嘶吼:一次是老马和小徐遇难时,他哭喊着两人的名字;一次是发现小马不慎引爆雷管而生死未卜,他痛苦地叫喊:“东山,东山。”首尾相应,暗示经过一系列磨合,小马在他心中已获得和儿子小徐及好友老马等同的地位,是和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小徐去世后,老徐打开他生前常用的播放器,得知儿子最喜欢一首日文歌,便询问马东山歌词大意。这本是一首思念母亲的歌曲,马东山不忍老徐伤心,骗他说是歌词主旨在于怀念故乡。马东山知道妻子的出走是老徐的心病,不忍揭他伤疤。一个善意的谎言,彰显了少年内心的柔软。

最后,情怀悲悯。

《日夜江河》将视点放置于普通船工。老徐为招揽生意而宴请众多老板,席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看似其乐融融,实则充满算计。老徐始终显得促迫紧张,怯懦卑微。原本他运输雷管只是偿还人情,并非为牟利,但毕竟触犯法律,最终锒铛入狱。

陈世骧曾评价金庸的《天龙八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这何尝不是《日夜江河》的写照。片中的主要人物,哪个不是被生活折磨又陷溺于恩怨纠葛的苦命人?我们大可以说老徐殴打妻子导致家庭破裂,纯属咎由自取,但当听到他以忏悔的口吻扪心自问“我这辈子白睁起眼睛走了那么多路,为什么每条都是错的”,只会感到我们站在道德高地的斥责是那样苍白无力。

正是出于对片中人物的悲悯,导演通过别样的方式给他们以圆满。小马最终找到父亲遗体,将他与母亲合葬,拼凑出完整的“家庭”图景。徐元飞日思夜想的母亲也回来吊唁他,送上迟到多年的关爱。小马成为新船长,等待出狱后的老徐和他一起开启人生的新航程。

“日夜江河”,日夜轮转,江河奔涌,无论经历怎样的风浪,生命的航船永不停息,对亲情的守望永不停息。

作者简介

唐海韵,四川省社科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