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虫

实际上,我所认识的石莹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一个诗人,她要忙工作、带孩子,还要处理一些其他的事情。光是这些,就足够她转了。但她在几年前突然开始写诗,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还有越写越好的态势,让朋友们刮目相看。

一个人为什么要写诗?这绝对是个谜题。在一篇随笔里,她写道:“直到父亲离开10多年以后,我才能冷静下来阅读他的文字,同时发现自己的内心有一种按捺不住书写的渴望。”这种“书写的渴望”,引领着她蛮荒地分行,在语言的沼泽地种花。花开的过程,让她超越了日常,并抵达另外的世界。如同她这本新诗集的名字《月光梯子》,她要顺着月光攀爬而上,“用我早已忘记的语言”收集闪闪发亮的星星。

抛开书名、封面设计等元素,诗集的编辑就很有特点。第一辑“植物的第三种性格”是主题写作,写了30多种植物;第二辑“关于火的N种可能”收录了5组主题各异的组诗;第三辑、第四辑是侧重点不同的短诗;第五辑为两首长诗。

总体来看,作者意欲通过不同的诗歌形式展示自己的诗歌表现能力,并建立一种稳定的个人诗歌形象。在第一辑里,她写种种植物并非没有题材可写或出于策略,而是因为从小在山里长大,对植物的熟稔,自然而然地流露。在第二辑中,无论是写甘南之行、故乡风物、自然元素以及古典重构,语言的繁复、节制以及纵深,把“词与物”相互结合的层面进一步打通。个人以为,以上也是这本诗集最重要的部分。而在后面的3辑中,短诗和长诗互相补充,形成一个结构上的完美闭环。

读石莹的诗,你会发现她很喜欢给某个句子加上双引号,这种情况遍布她的大部分诗作。这些带有引号的句子,有的是对话需要,有的是内心独白,其核心是在诗中制造一种具体情境。

“如果相知易得,就躲进光阴的褶皱里酿酒”,在《春天的平仄》这首诗的开头,她一开始就把音位拉得很高,然后才慢慢展开叙说。叙说什么?人世的苍茫与母亲内心的易碎和坚持。转而把焦点放在对时间的描述:“时间被拖行到此处/滑行出长久的尾音”。诗写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她故意另辟一节,用“我们总是那么轻易就爱上了宿命”加了双引号,做了最后的感叹和加强。我们暂且不论这句是否多余,但毫无疑问,她的这种稍带戏剧化和装置化的特点,还是有一定效果。

诗的风格,也是一个人性格、气质的显现。石莹的诗句绵长,整体看像一条条风中的飘带。短诗《插曲》即能解释:“你往诗句里/充填了太多柳絮和蛙鸣/让长了触角的长风掩盖了听觉”。但这首诗又很节制,是一种语言节制的表达。除固有的喜欢诗句加引号,她的诗的构成,往往是通过一种跳跃来完成的。

在《插曲》中,诗性的生发在于她巧妙地分节。就是说,一方面是阅读起来的通透、毫不费力,另一方面是分节形成的跳跃,让读者像踩着石头过河一样,踩在这块石头上,就会对脚下的摩擦和景观所吸引停留,从而跨步,到达河对岸。而这种跳跃,还有另外的情况,如句子意思(思维)的跳跃,上一句在说东风,下一句立马转到雨雪之境,但都在诗歌逻辑范围内。这方面发挥较好的诗作,有《一切在邀请》《春晓》等。

在诗的语言上,她一直在自我缠绕,并且不断变奏。如果仔细阅读,石莹的诗的开头有着明显的分岔路径。如在短诗《迎春花》中,一方面,她遵循现实的指引,“回家的小路并不好走/你和我停下来/讨论属于昨天或者明天的花事”;接下来,她立马转到语言层面的叙述,“词语躲闪。我们总是跳开彼此语言里的霰粒/回忆里养着的青春痘/时间并没有给出解药”。对语言的执着,也辨别着现实中语言工具的内涵,但最终的指向又是现实。但那个“现实”就真的是我们这个“现实”了吗?

她不停地、反复地做着这样一种行为,现实激发着词语,但词语很难唤醒语言及古老的语言。不过,也有意外,在短诗《遗落的声音》中,是“丹霞地貌的河流”和类似“侏罗纪的森林里”这种自然打开了她,也打开了山野独居老人的回忆。但现实过于沉重,她又自动回到语言的那个世界里,“在诗歌中垂头丧气的我们/关节散发出工业时代颓废的轰鸣”。语言世界中的我们,眼看着一个词语堕入无数个词语的分身,眼看着词语在逼仄的空间里发酵,结果呈现了两种方向:第一,她打破诗行约定俗成的长度,让它一直延伸下去,从而回归现实,“用水蒸气写一首诗:你不是诗人。散落在空气里的蔷薇种子在偷偷发芽:它们会/长出藤蔓”(长诗《未达之境》);第二,“我将自己视为另一棵树,在你花落之后结语言的果实”(《芙蓉》),这些“语言的果实”,就是我们看到的这本诗集里的诗。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石莹的诗在语言上已十分精彩,其也呈现了散文化、碎片化的特征,或者要照顾诗里的其他因素,而在语言上表现不足。不过,一个好的诗人是会不断反思自己的,语言自身也在成长或飞翔。在石莹的近作《国境线》中,有这样一句“冰凉湿润的轻狂”,我就知道,她已经悄然站立起来了。

(《月光梯子》,石莹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