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立

宋尾和我谈不上熟,也就三五次见面。以前我甚至没有读过他写的任何作品,无论是小说抑或新闻,只听说他做过记者,有关他的信息基本上来自同行的夸奖或群内的交流。

我很奇怪,宋尾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湖北人,怎么会对重庆的底层生活那么熟稔?熟稔到我这个地道的重庆人都有点感叹、有点惊奇,不知道他花费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去体验去游走,才收罗了那么多故事与细节。

他的小说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里那些地名、那些街道乃至各色人等,都是我走过看过打量过甚至打过交道的人群。我无动于衷,他却如获至宝,轻描淡写,皆成小说。

例如磁器口,我在那里晃荡时,他还没有出生,也可能还在湖北某幼儿园里玩泥巴。他现在喋喋不休地跟我说磁器口,说他认识一个叫游某的从川东北宣汉县来的半路改行画画的老头儿等等,结交了一大帮游手好闲、喜弄口舌之辈,俨然成了磁器口的主人兼专家学者,写一些假磁器口之名的野史,我怎么能口服心服?我只要说一句话:“我在磁器口混的时候,一桶屎尿也能换一背篼橘柑。”他肯定就懵了。

我说的是真话。磁器口当年就是粮食码头、果蔬码头、大粪码头,是城乡交流的水码头。如今的磁器口已然成了北宋古镇,有了当代人赋予的文旅兴旺、经济繁荣,也滋养了许多以它为生的文化“寄生虫”。宋尾的小说,实际上变相客观地反映了这一现实。

那个写古镇酒吧的短篇《那些荒芜的雨滴在夜里明亮极了》,标题又美又长,像诗。故事却很平淡,让人看见生活的深沉与无聊。一个社会气息很重的女性,一个开酒吧的外乡人,在雨夜邂逅,走进彼此。初看很无趣很寻常,细想却另类。这种女性在城市的夜里飘着,没有目的地飘着,无所谓的样子,很柔软的样子,可爱却无趣。我感慨宋尾能把这种平淡的故事写出哲学意味,让我这样的读者能反复咀嚼其中之蜡,最后却不得不放弃,因为提炼不出高大上的金句和格言。

作为开卷之作的《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故事更是平白无奇。结局也更平淡无奇,但宋尾用平淡无奇的语言描写出20多年前的社会形态与人性的善良恶丑,足够读者思忖良久。这类事情在生活里比比皆是,只有宋尾把它变成了小说,能让我这样的读者回到那个时代,念想着那几个女性怎样渡过难关,甚至怎样度过可怜可叹的人生。宋尾的确棋高一着。

还有《礼拜一闭馆时刻》,简直就是许多人生活的翻版。因为一次有意无意的尾随,他和她走到了一起。借口画画,因为女方有“礼拜一闭馆”的固定空间,他们定时见面,互相取暖,甚至不知道对方姓名职业何方人氏……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互不干扰,来去自由,成了这对男女生活的一种方式、一种常态。这种无爱的互怜方式,被作者抓住了。寥寥几笔,写出了一种社会的存在,不惊心动魄,也无低级趣味,却让人唏嘘感慨。

必须承认,我多年已经习惯于阅读大篇幅、大剂量的文字,即长篇小说和长篇纪实文学。出版人吴向阳提醒我关注一下宋尾,说他的小说与他人不同,别具一格。宋尾在某次茶聊时也建议我读读他的这本书。于是,读了。读得不顺畅。可能是因为我已习惯于阅读那些大部头,感觉这书轻飘飘的。我把我的感觉跟某位作家说了,他说不敢苟同,宋尾的小说以小见大,貌似鸡零狗碎,但却绘出了时代的步伐、时代的印记、时代的眼泪、时代的潮流……他在散淡、精巧的讲述里,透露出生活的真谛,这是那些长篇巨制不可比的。

因为做过记者,宋尾的文字都很简练干净,没有过度奢华的描写,把篇幅留给了信息量。尤其是短篇,故事线和信息量占有绝对的垄断地位。你把故事编好了,就有了骨架,骨架需要肌肤和经络来勾连丰满,于是便有了细节和语言;细节就是信息量,语言则把你要讲述的故事细细缝接起来。

我说的经络,就是小说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在精神和哲理,它才是小说的魂魄所在。魂魄是不需要直接点明的,各有各的理解和悟性。宋尾的小说看似轻描谈写,却有一个魂魄如影随行。所以,他的小说可以快意阅读,但需要反复回味咀嚼。如《大湖》《两个人住》《找狗的人》等,读毕总感觉言犹未尽,意犹未尽。哲理哲思哲学的思考,是作家文字的深刻指向。不想把话说透说完,留一些空间给读者去想象演绎,这才是作家的意图所在。

跟所有文学作品一样,小说是没有定规的。宋尾的小说之所以受出版社追捧,受读者喜爱,就是因为他的独特性。宋尾不是重庆人,却在20年里深耕重庆,谙熟了重庆的社会生活、人文地理。除了悟性超群,他是把生活真正吃透、玩透了,这才有了才情横溢的时刻。

小说家就是生活的玩家。有位学者说过,能写大事件、大历史的作家是大作家,但能把小事件、小人物写好写活深入人心的,才是作家里的佼佼者。我想,宋尾应该是这样的作家,期待他有一日如火山爆发,如朝阳升起。

作者简介


许大立,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