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报观察记者 曾东平

流沙河先生在度过88岁生日后不久,今天下午西归道山。他的夫人吴茂华说“走得很平静”。

这几天我想学庄子,买了不少版本在读,看得最愉快的就是沙河先生的《庄子现代版》。他自言“拖了古人到现代来讲话”,文章嬉笑怒骂,随心所欲,畅快之至。今天听闻先生走了的消息,我一下就想到庄子的“鼓盆而歌”。我揣测,不难过,或许才是先生所期望的吧,正如那句陶渊明的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因为家里长辈与沙河先生相交数十年,所以我1995年结婚时,先生曾经送我和妻子一副对联,嵌入了我俩的名字。后来偶尔见他,或与长辈们一起度夏,对他的称呼一直是“沙河伯伯”。他身材较高,非常清瘦,总是很慈祥的样子。偶尔听他闲聊,会叹其学问之博,观点之奇,有恍然大悟之乐。今记点滴小事于下,留作对先生的怀想。

“你知道不,现在是中国和平最久的年代了,整整23年国土上没有打过任何战争了。”这是先生令我印象最深的观点。

说这话时,还是2002年的夏天,在青城山脚下。先生说,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我惊叹于沙河伯伯读历史之细,洞见之微,今日算来,已经是整整40年没打仗了。长久的和平,或许也是衡量一个国家强盛与否的一个维度吧。

“你知道不,四川人的日常说话里很有文化。”先生以研究字、词的来源为乐,随口闲聊也令我大开眼界——

四川人说一个人马虎大意,用字是“恍”,四字俗语是“恍兮惚兮”,而这话是两千多年前《庄子》的原文啊。

四川人说一个人爱显摆,用字是“赞”,俗语是“赞花儿”,其实是来源于戏剧出场时,主角的抖动头上花儿显功夫的动作,应该写作“颤翎子”或“颤花儿”——翎子,就是官吏礼帽上装饰的翎毛啊。

四川人骂一个人奴颜媚骨,有个俗语叫“舔屁儿的”,先生说这个词的发明权是庄子的。有文化的庄子,骂人够黑,翻成今天的话就是“舔痔疮”。

记得2004年初,我转任四川日报的副刊编辑时,想写一篇介绍团年习俗的文章,就趁周日他家的惯常闲聚时,去采访先生。先生大概说了半个多小时,我全部录音下来,回来整理成文,才发现几无废话,条理井然,转成文字就是一篇有趣的文章。

后来,我把定名为《中国人的团年饭》的初稿拿给他看,他见文从字顺,意思都说到了,还很高兴,拿进书房里细细去改。改完给我,一看,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了十几处的改动,处处都显得用字更准确了,大为叹服。记得有一处我写的是“亲朋一起喝酒”,他改成了“相互劝饮”,一个劝字,把热烈的气氛和情谊,都表达出来了。

后来我常想,如果把这篇改稿,细细录出来,也是一份很好的记者练文笔的教材呢。

沙河伯伯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字如其人,个性独特,非常清瘦而有力。见到一些文化场所有他写的牌匾或对联,我虽然对书法一无所知,也能认出他的字来。

沙河伯伯生活俭朴,似乎爱好就是看书、著述,与三五好友清谈。我也没见他喜欢电视、电脑、手机之类,甚至连电风扇都担心受凉而不敢开,更不用说空调了。

一直觉得先生很忙,忙着出书,忙着做讲座,做一切与弘扬传统文化相关的事。夕阳未晚,余霞满天。

如今先生仙去,我想了一句话概括他的主要著述:探汉字,解庄子,说诗经,一生治旧学发新声。

先生一生主攻汉字,卓有创见,《文字侦探》《白鱼解字》等著作影响甚广。而《庄子现代版》《诗经现场》等著作,都是弘扬传统文化的佳作,在我看来,初学者了解庄子的最好读物,也许就是这本《庄子现代版》吧。

记得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不喜欢诗人、作家之类的名号,最喜欢的称谓是“学者”。所以在我心中,一直是称沙河伯伯为学者的。学而有述,有作,立德立言,大行于世,传之后世,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学者。

呜呼。先生带着他的学问仙去了,我不能难过。他的身体化为与高山同在,与鼠肝、虫臂同在,他的魂魄与庄子相约畅游畅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