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卢星宇
晚清成都的516条街巷中，曾坐落着454家茶馆，近乎“一街一茶馆”；如今家喻户晓的回锅肉、麻婆豆腐，其最早的文字记载便出自《成都通览》；书中更收录了“点脚班班，脚踏南山”等几近失传的儿歌童谣……这些藏在典籍里的老成都烟火气，在百年后再度鲜活起来。
2025年11月9日，人文艺术图书馆内，一场以“百年烟火，再读成都”为主题的《成都通览（全本）》分享会吸引了众多文化爱好者到场参与。这部由晚清成都知识分子傅崇矩编撰的典籍，被誉为“清末成都社会生活的标本”，在问世百余年后，首次以全本形式正式亮相。
分享会现场，巴蜀文化学者袁庭栋与四川人民出版社学术出版中心主任封龙联袂担任嘉宾。二人结合自身研究与出版经历，为现场观众娓娓道来这部典籍从编撰问世、流传散佚到全本重版的前世今生。翻开这部全本典籍，晚清成都的市井百态跃然纸上，古今成都的变迁脉络与文化联结也清晰可辨，为大众打开了一扇回望老成都、读懂新成都的窗口。
《成都通览》书影。
典籍价值：浓缩清末成都社会百态
《成都通览》是近代巴蜀文化史上极具分量的文献典籍。据袁庭栋介绍，全书共8册、约70万字，涵盖天文、地理、民俗、商贸、技艺等数十个门类，以全景式记录笔法留存了晚清成都的社会风貌。该书1909年9月发行第一册，次年出齐，书内尽揽成都脉络：从历史沿革、风物人情到街市肌理、百业兴衰，更细录洋商产业、外人居留情况等，内容巨细无遗。在袁庭栋看来，傅崇矩编写《成都通览》的初衷是“开通风气，启迪民智”，旨在“使外人一览而知成都之概”。“这本书可以说是晚清成都的‘清明上河图’。”袁庭栋说道，“它既继承了方志传统，又开创了现代城市研究的先河。”字里行间既有天府之国的繁华盛景，也饱含民族实业受压的悲声，浓缩了清末成都的社会百态。
傅崇矩在《成都通览》第二册空白处手绘的销售广告，上面明确写出撰写出版《成都通览》的目的：“与君约略说成都。”
傅崇矩生于1875年，简阳人，青年时期随父迁居成都。“傅崇矩是个真正的‘潮人’，也是成都新闻事业最早的先驱者之一。”袁庭栋介绍，“1900年，他创办了成都首份科学报刊《算学报》；1903年又创办《启蒙报》《通俗报》，其创办的成都通俗报社是成都第一个民间报社，《成都通览》便由该报社出版。同年，他还创办了成都首份画报《通俗画报》，以四川方言记录都市文化发展。”
分享中，袁庭栋以书中饮食记载为例，生动展现了典籍的细节价值。他举例说：“回锅肉、麻婆豆腐第一次见于文献，就是在这本典籍里。”他进一步补充，“甚至折耳根第一次见于文献，也在此书中。”据介绍，书中收录了1328种川味菜肴，但未记载鱼香味菜，这说明鱼香味菜是1909年后才出现的；关于成都小吃的记载也占了不小篇幅，仅本地糖食就记录了30多种。“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百年前的成都十分繁华兴盛。”袁庭栋说道。
袁庭栋指出，《成都通览》最大的价值在于，其内容均为傅崇矩基于在成都的生活经历，通过实地调查、访人问事获得的一手资料，是研究晚清成都最基础、最核心的文献。“书中保存了许多微小却关键的线索，为后世研究晚清成都提供了坚实依据。例如，通过梳理书中关于唐家寺与全国织锦业的记载，便可还原出当时成都的工艺水平与产业地位。”
在袁庭栋看来，傅崇矩不仅是一位严谨的记录者、实践者，更是文化传播的先驱。他介绍：“傅崇矩曾绘制过3米多长的四川地图，引进过电影放映机，还创办了成都第一家阅报公所，免费向公众提供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的报纸阅览。他曾赴日本参观大阪万国博览会，并购回当时最先进的印刷设备。此外，他还是成都著作权人中首位申请并获得政府版权保护的人，1909年便为《成都通览》成功申请版权保护，这比清政府颁布《大清著作权律》还早了一年。”
《成都通览》中提到的职业。
典籍内容：复原老成都的鲜活图景
翻开这部重版的全本典籍，老成都的一部生活指南跃然眼前。这本书以上千个条目的丰富内容，从社会历史到地势古迹，为读者完整复原了老成都的鲜活图景，晚清成都的市井百态清晰可见，古今成都的变迁脉络与文化联结也一目了然，为大众打开了一扇回望老成都、读懂新成都的窗口。
想了解老成都的地道年味？书中记载详实：大年初一，人潮涌动、游庙祈福；初六回娘家，阖家其乐融融；从初九起，全城点灯直至十六，灯笼从街头挂到街尾，夜晚亮如白昼，热闹气氛隔着纸页扑面而来。若想寻味传统小吃，街头挑担叫卖的虾羹汤、蒸蒸糕、凉糍粑、冰粉等价格亲民，仿佛梆子声与叫卖声就在耳畔回响。
书中惟妙惟肖的黑白插图，更再现了打连萧、扯弹簧、说评书等市井杂耍娱乐的丰富多彩。从燕菜全席到海参全席的明码标价，再到对茶馆“茶香、水好、座雅”的品评标准，无不揭示出当时成都人精致考究的生活品位。
典籍中最引人垂涎的，莫过于那份详尽的菜谱。其中，回锅肉的首次文字记载被确认于此，为这道川菜的灵魂找到了文献上的“根”。此外，书中罗列的鸭积水（鸭脑髓羹）、鸡搭子、瓢海参等众多今已失传的工艺菜，无不昭示着晚清成都餐饮的讲究与繁华。从楼外楼到一家春，当年众多的南馆（高级餐馆）与街头巷尾的食铺，共同构成了一个层次丰富、技艺精湛的美食江湖。
《成都通览（全本）》书封。
典籍意义：增强千年古城文化自信
除了饮食民俗，书中还记录了诸多反映城市思想与文化活力的细节。比如当时成都书店里热销的《宪法》《物理教科》《西医内科全书》等西学书籍，售价从一角至两元不等，印证了这座城市的思想脉搏在当时已与世界同步跳动。书中更详细收录了流行于街巷的歇后语（言子儿），这些堪称晚清成都“段子”的表达，充满市井的幽默与智慧。像“成都人请客——说过就是”（形容口惠而实不至）、“光屁股骑老虎——又不要脸又胆大”“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等，生动勾勒出成都人乐观、诙谐且洒脱的性格，其语言风格至今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座城市。
史料显示，晚清成都是一座祠庙林立的城市，丁公祠、骆公祠、瘟祖庙、惜字宫等构成了市民的精神生活空间，如今不少祠庙仅存于地名之中。而当时的休闲生活更遵循着一份与节气、民俗紧密相连的游览日历：正月初一游武侯祠、望江楼，正月十六“游城墙，游百病”，九月初九赴望江楼登高等，尽显成都人自古以来的闲适特质。
对比《成都通览》中记载的晚清成都与今日成都，一条清晰的文化基因传承脉络跃然纸上。当年的留学热潮，是成都开放基因的早期显现，如今成都已成为吸引全球人才的国际化大都市；过去的工艺菜虽有部分失传，但对美食的追求已演化为更大众、更富创新精神的火锅、串串文化，美食俨然成为城市最响亮的名片之一；传统祠庙有些虽已不见踪迹，被遍布全城的书店、咖啡馆、美术馆和综合体取代，但公共空间作为城市活力载体的功能从未改变。这部百年典籍的重生，不仅为成都找回了大量失落的历史记忆，更为这座千年古城的文化自信提供了坚实的注脚。
《成都通览（全本）》分享会现场。
典籍活化：数字化市井画卷动起来
自问世以来，《成都通览》虽经3次再版，却始终未能完整呈现原著风貌。“过去的3次再版，由于种种原因，原书内容的呈现都不完整。”封龙介绍，此次重版，八旬高龄的袁庭栋承担起点校重任，依据“民国”石印本逐字核对。“有些字迹因年代久远已模糊不清，有些方言用语与现代汉语差异很大，需要反复推敲。”袁庭栋回忆校勘过程时说道。
除了精校文本，新版《成都通览（全本）》在图像处理和版式设计上也下足了功夫。封龙表示，过去重新勾描的插图被原石印本的精良扫描取代，同时补齐了以往缺失的多幅珍贵图片；重新设计的疏朗版式，更让阅读体验得到显著提升。
与文字整理同步进行的，是古籍的数字化创新。成都图书馆率先推出《成都通览》中《七十二行现相图》的数字化成果，利用AI技术让静态的市井画卷动了起来。在展示视频中，收荒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理发师傅为客人梳编发辫，蒸蒸糕小贩推车穿巷而过……百年前的成都街头顿时栩栩如生。“这些行当都经过专门挑选，它们贴近百姓日常生活，最能呈现晚清成都特色。”成都图书馆相关负责人表示，未来还将与学校、社区合作，让古籍资源以更丰富的形式走进公众生活。
此次《成都通览》全本重版，不仅填补了学术空白，更架起了古今对话的桥梁。正如四川荣县举人黄芝所言，《成都通览》是“集为成都之记事珠、写真片也”。如今，这部百年典籍继续述说着老成都的故事，让这座城市的历史文脉在创新传承中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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