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刊载于12月16日《湖南日报》08版。
重庆市中国民主党派历史陈列馆内，一副特别的祝寿楹联吸引着参观者的目光：
谁似这川北老人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
那管他法西斯帝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此联出自中国近现代民主政治先驱张澜之手，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73岁的张澜为其学生鲜英六十寿辰题赠。它全无寻常寿联的俗套，字里行间，反专制、争民主的铮铮风骨与时代洪流澎湃交织。
2025年深秋，《楹联中国行》记者来到重庆，与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副会长、西南大学教授周勇一道，循着联语的脉络，看巴蜀士人的风骨如何化作民主的火种，照亮一段峥嵘岁月。
联中见人：“当代孟尝君”与“今日之管仲”
“谁似这川北老人风流”，起笔一问，一位饱经沧桑却意气风发的长者形象跃然眼前。这位“川北老人”，正是民国时期活跃于四川军、政、商、学各界的耆老鲜英。
鲜英，四川西充人，张澜的得意门生。他“善工书”，精通诗词书画。1921年，鲜英遵恩师嘱托创办《新蜀报》，聘请陈毅、萧楚女等进步人士主笔，使之成为重庆新文化运动的重要阵地。
他亦“善将兵”。戎马半生的他，民国时曾任川军师长兼重庆城防司令等职。
他还“善收藏图籍”。身为儒家槐轩学派弟子，他出资刻印《槐轩全书》，藏于特园。
“他的‘风流’，绝非闲情逸致的浅吟低唱，而是乱世中兼济天下的担当与才干。”周勇评价。
1931年，鲜英在重庆上清寺的小山上买下70多亩地，两年时间先后盖起了鲜宅、康庄等馆舍，成为重庆鼎鼎有名的私家宅院。因鲜英字特生，故被称为“特园”。对联中的“达观楼”，既是可以俯瞰如画江山的特园主楼，更是主人人生态度的写照。
爱国民主人士鲜英的公馆，因其字“特生”，故称“特园”。
鲜英性情豪爽，仗义疏财，特园常年高朋满座，八方有识之士在此商讨救国图存大计。鲜英因此声誉日隆，毛泽东称赞他为“当代孟尝君”。
“张澜是鲜英的老师，年长10多岁，却在对联里称鲜英为‘川北老人’，这好像有点不合常理？”记者求教周勇教授。
周勇笑着释疑，一方面鲜英此时已经六十岁，确实是一名老人；另一方面“老”也是一种敬称。“张澜和鲜英亦师亦友，关系非常亲密，而且张澜被尊称为‘川北圣人’，‘圣人’称晚辈为‘老人’也是可以理解的。”话题由此自然转向张澜的辉煌人生。
张澜，1872年出生于四川西充县，清末秀才，早年留学日本，归国后在川北兴办新学，朱德、罗瑞卿等皆受其思想熏陶。后出任国立成都大学（四川大学前身之一）校长，采用蔡元培的教育理念治校，成效斐然。
张澜铜像。
1911年，清政府出卖川汉铁路路权，点燃了四川民众的怒火。张澜作为川汉铁路股东大会副会长，参与领导了保路运动。面对四川总督赵尔丰“大刀架颈、洋枪抵胸”的威胁，他据理力争，痛斥清政府卖国行径。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成为辛亥革命的导火索，为中国的民主革命拉开了序幕。
1915年底袁世凯称帝，蔡锷在云南发起护国运动，起兵讨袁，张澜等立即在四川响应。护国运动胜利后，蔡锷看重张澜的威望与能力，推荐其任嘉陵道道尹（管辖川北地区），并赞其为“今日之管仲”。张澜到任后铁腕理政，整肃贪腐，剿匪禁烟，迅速恢复清明秩序。后任民国四川省省长期间，他的家人仍在南充乡下务农，无一人获得特殊关照。
联中见史：风雨如晦中的“民主之家”
从“风流”到“那（哪）管他”，楹联笔锋陡转，似川剧高腔般高亢激越。上联尚在吟咏个人风骨，下联已直面时代风云。
“那管他法西斯帝压迫”，寥寥数字，道尽了那个年代的白色恐怖与不屈抗争。而特园，恰在这高压之下，因缘际会，成为一片难得的民主绿洲。
1938年底，周恩来、董必武抵达重庆，第一时间想到特园。董必武登门与鲜英商议，希望将此地作为中共南方局对外联络和团结民主人士的场所，并直言可能招致麻烦。鲜英的回答掷地有声：“都是为了共赴国难，我一是愿意，二是不怕！”自此，中共南方局的身影便频现特园。
特园内的“民主之家”匾额。
与此同时，国民党元老李根源、李烈钧、孙科等亦是园中常客，冯玉祥将军甚至一度长期寓居。张澜、黄炎培、梁漱溟、马寅初、沈钧儒等社会贤达，更将这里视作民主运动的大本营。凭借鲜英的特殊身份与声望，特园在惊涛骇浪中维系了一方自由议事的天地，成为名副其实的“避风港”。
下联中的“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短短十一字，铺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民主画卷——
“职教”，指黄炎培1917年在上海创办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内迁重庆后继续践行教育救国的理想；
“文协”即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老舍担任总务部主任，提出了“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号召；
“政治党团”则特指1941年在特园成立的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民盟前身），以及在此诞生的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民革前身之一），它们共同汇聚成国共之外追求民主的第三方面重要力量。
国共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三赴特园，与张澜、鲜英等“抵掌天下事”。当他看到由董必武起名、冯玉祥手书的“民主之家”匾额，以及张澜题赠的这副楹联时，朗声称赞：“董老起名，冯将军题字，表老（张澜字表方）赠联，这也是‘三绝’啊！”
1953年，鲜英在特园留影，身后楹联为其手书。（资料图片）
联中见道：从“家”到“国”的民主之路
“特园或许并非有意扮演‘民主之家’的历史角色，却以开放包容的姿态，为中间势力提供了一个安全的活动空间和交流平台，促成了中间势力从中立到向左转的历史性转变。”周勇认为，两大民主党派于此成立绝非偶然，这标志着在中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感召下，中间力量完成了从分散、摇摆到团结、进步的历史性转变。
周勇教授（左）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解联。
从“家”到“国”，是一代人的理想轨迹。正如毛泽东在特园所言：“今天我们聚会‘民主之家’，今后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国。”
张澜与鲜英的人生，正是这一轨迹的生动注脚——张澜从晚清秀才、民国四川省省长到民盟中央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鲜英从川军将领到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首届全国政协委员。“他们的转变，印证了‘爱国主义—民主主义—社会主义’这一中国近代先进分子的必然选择，也昭示了今天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的历史逻辑与实践生命力。”周勇的解读高屋建瓴。
这一切，核心就是爱国。这既是张澜、鲜英等个人魅力与才智的源泉，也与巴蜀大地所孕育的家国担当、忠勇精神血脉相连。
中国民主党派历史陈列馆。
如今，特园旧址之上，中国民主党派历史陈列馆巍然屹立，成为传承历史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鲜英的曾外孙、重庆市渝中区政协文史委副主任隆准开设的“特园书房”里，书声琅琅，先辈精神在字里行间薪火相传。
那副镌刻在特园的联语，早已超越笔墨，化作一座精神丰碑，铭刻着爱国志士们为探寻真理、追求大同所走过的壮阔心路。
如今的特园已成为传承历史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记者手记】
穿越八十载，初心坚如磐
魏静
长联如短史。悬挂于特园入口处的这副对联，见证了抗战时期民主力量的成长，记录了中国共产党与民主党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情谊，更镌刻着危难岁月里中华民族不屈的气节。
在楹联的平仄间穿越百年，一代人的救国心路次第呈现：“川北老人”的才情与抱负，两代贤者的教学相长、诗文唱和，一群爱国者在黎明前的上下求索……“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襟怀，古今相通，令人动容。
在中华民族内外交困的晦暗时刻，“民主之家”的圆桌与灯火，代表的是一种坚守与希望。先辈们以勇气与智慧，不仅开辟出一方安全的天地，更发出了多党合作、政治协商的民主先声。
来路如联，字字千钧；前路如诗，犹待续写。嘉陵江水滔滔东逝，带走了战火硝烟，却让楹联所承载的历史记忆历久弥新。这凝结了历史智慧与和合精神的澎湃涛声，必将激励后人续写同心共进的时代新篇。
点评嘉宾：周勇
西南大学、西南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副会长、国家革命文物协同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兼首席专家、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主任、重庆史研究会名誉会长，国家重大文化工程《复兴文库》编委。著有《中国共产党抗战大后方历史》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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