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在我老家什邡,管折耳根叫猪屁股。我曾向很多老者打听过,得到的答案也是杂乱而千奇百怪,最接近的,恐怕就是猪鼻拱的讹传,讲的是这种植物喜阴怕光,总生在温暖潮湿的地方,猪猪们常被它的气味吸引,将它拱出来吃掉。故许多地方将它称为猪鼻拱或猪鼻孔,而我们什邡人叫它猪屁股,很可能是听岔了,但也觉得好玩,于是就坚持了。你到菜市场喊来一斤猪屁股,老板绝不会给你一斤真的猪屁股,我们管那东西叫座墩。

猪屁股的味道与榴莲、臭豆腐、活珠子、臭鳜鱼等重口味家族们的成员一样,是爱者巨爱恨者狂恨的东西,有的人和人之间,还因此惹出巨大的纷争。

我第一次吃猪屁股,是吐了的,吐得兜肠捣肚,吐得翻天地覆,吓得给我喂菜的七姨,以为闯下了泼天大祸。她十分不解,这么新鲜好吃且价格昂贵的东西,竟然小家伙出现如此强大的反应。那一年我3岁,我的身体防御系统以强烈的排异举动,将它标注为敌对生物。

之后的很长时间内,我与猪屁股成为敌人。而后来又怎么开始吃猪屁股,并将它视为最爱的呢?这与我妈妈一段临时工经历有关。

6岁那一年,我妈妈到马井镇卫生院煮饭。马井离县城10里,上世纪七十年代交通不便,步行要走半天,骑自行车也要很久。为了工作方便,妈妈就住在那里,我这个小跟班,当时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就跟了去。

医院十几个人吃饭,妈妈一个人当炊事员,中午有一个婆婆来打下手,不领工资,只要潲水。

妈妈是个天才的厨师,却不是个好炊事员。她可以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唯独不喜欢洗碗和收拾杂物等琐碎活。

而更令她不舒服的,是她临时工的身份,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在医生里,令妈妈最不舒服的是薛姨。薛姨与妈妈的年龄相差不大。妈妈不爽她的,主要有几条,第一是高傲看不起人,尤其是临时工和杂役。第二,是挑剔。这是第一条衍生出来的。既然看不起人,当然就看不起他们做的事,不管怎么努力做的菜都很难换得她一个稍稍满意的眼神。

第三个不爽,是薛姨的爱干净。爱干净本身是好事,但与妈妈的工作发生了直接冲突,那就是她需要用大量的热水,但当时医院没有锅炉,全凭那个煤炉烧水,好不容易用手摇泵挤出一桶水,在恹恹的炭火上烧开,准备煮饭的时候,薛姨就傲然地拎着她那个8磅的巨大温水瓶,旁若无人地舀走一大半,洗脸、洗脖子、刷牙、擦背,无穷无尽,让妈妈预计的开饭时间,往后延迟,引起众人的不爽,甚至说话一向婉转的院长也难得地直接批评了妈妈,令妈妈很委屈。事实上,从薛姨的角度来看,每天用几瓶热水并不是什么过分事。她在老家时,单位是有锅炉,可以无限量续水甚至洗澡的,到了这个穷乡僻壤,不仅用水不方便,还要看临时工炊事员的眼色,心中自是百万个不爽。两个彼此不爽,且都有几分要强的女人,像两个越来越胀大的气球,扩张、膨胀,并终于碰撞了起来,引起一场掀天大火。

导火索,就是猪屁股!

那天中午,主菜是一份萝卜烧肉,配菜是凉拌青胡豆,再加一份冬瓜汤。送菜的大爷,为讨好妈妈,悄悄添了一撮猪屁股,说是早晨刚挖的,送给你尝个鲜,野生的,香得很。

妈妈并没有独享,将它洗净切碎,拌到青胡豆里,撒点葱姜蒜和小米椒,淋上点酱油醋和鲜榨的黄菜籽油,就成了川西坝子独特风味的一道小菜。

吃饭的人们,都很喜欢,连院长伯伯都啧啧地感叹,吃到了小时候妈妈做的那个味儿。就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哇的一声吐了,很夸张地吐在天井里,又使劲找碗到手摇泵那里摇水,洗嘴,仰脖哇啦哇啦喉咙。

是薛姨。

对于薛姨的认可与欣赏,妈妈早已没有指望。但如此强烈的反应,却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大家当即少了嬉笑快意的兴致,有的帮忙送水送纸,有人则端上饭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薛姨很凶地厉声说道:不是说这灶房里不能有猪屁股吗?怎么坏了规矩?

确实没人告诉过妈妈有这规矩。况且,川西坝子里的灶房里不能有猪屁股?这规矩太奇葩了吧?

妈妈问正在偷跑的院长伯伯。院长尴尬一笑,说以前是这么说过,因为有个别同志对那东西不喜欢,不是硬性规定,不是硬性规定!

有个别人不喜欢就要禁止出现,这未免太霸道了一点吧?有人还不喜欢麻味和辣味,有人不喜欢萝卜或豆腐,是不是都要禁啊?那这个饭就没法做了。

做不了就不要做!总有人会做的!你看你做的那菜,连你儿子也吃得把脸都烂起了。

薛姨反击,挑了我妈的软肋。之前在灶房外,我确实对猪屁股,起了厌憎的眼色,并且悄悄地将它扒到了花圃后面的红砖下。不料竟被薛姨看到了,用作反击我妈的武器。这让我妈猝不及防,被迎面砸了一拳般无语,委屈地望向我。

这时的我,从没有过地升起了要保护妈妈的愿望。我哄地跳起来,叉腰对薛姨说:你乱说!我没有,我喜欢妈妈做的菜,我喜欢猪屁股!

你喜欢还往碗外面扒?

薛姨抹抹嘴,把我往花圃边拖,要让人们也一起看看“罪证”。

但花台边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我只看到几只半大的鸡得意扬扬远去的背影。它们救了我!

一定是鸡吃了!薛姨有些不甘,但嘴显见的软了。

我却端起自己的小饭碗,跑到灶台上,捻起猪屁股,大把地往嘴里放,尽量掩饰着厌恶和不爽,尽量显出轻松和贪婪。最初是装的,但装着装着就变成真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保护母亲。我也从此不再排异,甚至喜欢上了猪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