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文艺视评(146)
车晓夏
第十八届文华奖参评剧目——备受推崇的舞剧《杜甫》何以让观众反复走进剧场、沉浸其中?答案或许在于它对诗人精神世界的深入挖掘与艺术化呈现。当舞台灯光亮起,历史的帷幕缓缓拉开,舞剧以独特的叙事方式,引领观众穿越时空,与杜甫进行跨越千年的对话。
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穿越千年时空,当杜甫的悲悯情怀借由肢体语言重新绽放,舞剧《杜甫》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盛唐衰落与诗人内心的窗口。这部作品最动人之处,不在于场面的宏大或技术的繁复,而在于对“简”的极致追求。那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本质回归,一种剔去冗杂后的精神提纯。
舞剧《杜甫》的“简”,并非简单、简陋或单一,而是经过高度提炼的艺术纯粹,是形式极度克制而内涵无限丰盈的美学境界。这种“简”,恰如杜甫诗歌中那些凝练而意蕴深远的字句,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时代的轮廓与灵魂的震颤。
舞段设计:动作的减法与诗意的加法
在舞段设计上,展现出惊人的节制。本剧摒弃传统历史题材舞剧中常见的复杂叙事结构,转而运用极简的动作语汇传递丰富情感。
在表现战乱导致民不聊生的舞段中,群舞演员通过弯腰低沉、蹒跚行走的机械性动作,以简约的肢体语言和循环往复的队列移动,形成流动的人链,既呈现战乱下民众的流离失所,也隐喻底层人民在动荡时代中的无力感,呼应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对比意象。
在“挽弓”舞段中,舞剧再现了安史之乱的残酷场景。舞台采用分割式构图:下层区域以灰暗色调呈现士兵被征召的肃穆与沉重,士兵列队行进的肢体语言充满压迫感,与周遭平民的挣扎求生形成鲜明对比;上层区域则以绚烂色彩铺陈富人宴会的奢靡浮华。女演员僵硬如木偶般的左右摇摆、机械重复的肢体动作,强化了盛唐气象崩塌的视觉冲击。这一舞段通过视觉对比,具象化地诠释了阶级对立,也隐晦揭示了当时朝廷腐败、社会失衡的现实。
这种极简的动作语言,让舞蹈不再是技术炫耀,而成为连接剧情的情感的艺术纽带。每个动作都被赋予象征意义,实现了从叙述到表现的升华。
舞美设计:空灵意境与诗意空间
本剧的舞台视觉语言,同样践行着大道至简的美学原则。舞台上几乎没有实景装置,而是通过极简的舞美、巧妙的光影与流动的多媒体,构建了一个充满诗意的精神空间。
舞美设计以“至简”的形态,达到了“至丰”的内涵。用最少的视觉元素——线条勾勒的殿堂轮廓,夸张变异的袍服造型,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意义系统。这个系统不仅展示了盛唐气象的恢弘,更深刻地揭示了封建权力结构对个体的规训与异化。
它让我们看到,杜甫的伟大,在于他身处这由线条和官袍构成的巨大“无形之象”中,始终试图用瘦弱的身体和不朽的诗句,去撞击、去质问、并最终挣脱它的束缚,完成从仕途过客到一代诗圣的精神涅槃。
多媒体元素的运用,更是惜墨如金。没有炫技式的视觉轰炸,只有如水墨般晕开的文字、若隐若现的诗句。这些视觉元素与舞者的身体相互呼应,共同构建出一个流动的、气韵生动的诗意世界。
在这里,舞美不再是背景,而是与舞蹈融为一体的有机部分。
主线结构:双线并置与精神聚焦
在整体结构上,本剧打破传统线性叙事,创造性地采用“双生杜甫”的设计,虚实相济。两位舞者分别饰演不同时期的杜甫,时而对话,时而并行,时而重叠。
青年杜甫与老年杜甫的并置,不仅是时间的对比,更是内心矛盾的外化,是理想与现实的碰撞,是入世与出世的挣扎。通过两个身体的交织、呼应、对抗,观众得以窥见诗人完整的内心世界,他的热情与幻灭,坚持与妥协,渺小与伟大。这一结构创意,赋予人物强烈的戏剧张力与思想深度。
这种结构上的“简”,体现了编导对杜甫生平材料的取舍。作品没有面面俱到地展现诗人生平,而是抓住求仕、为官、弃官、漂泊等关键节点,通过高度提炼的舞段,勾勒出杜甫的精神轨迹。这种“略去枝叶,直取主干”的结构方式,使作品的精神内核更突出,情感冲击更为集中。
全剧以杜甫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丽人行》《兵车行》《悲陈陶》《述怀》《春夜喜雨》《登高》等诗篇为脉络,浓缩了诗人从青年到暮年颠沛流离的生平轨迹,塑造出杜甫悲悯天下,心系苍生的形象,形成一条清晰的情感弧线。
这种以诗作精神而非生平事件为结构线索的做法,是对杜甫诗圣本质的准确把握,也是艺术表达上极为高级的“简”。
音乐与服装:克制的力量
本剧的音乐与服装设计,同样体现了“简”的美学追求。
在音乐上,没有采用传统的旋律性配乐,而是以琵琶、古琴、箫等传统乐器的音色为基调,结合现代电子乐手法,创造出既古朴又当代的听觉体验。音乐时而如心跳般简练有力,时而如呼吸般绵长深远,与舞蹈动作形成精准共振。
服装设计摒弃唐代服饰常见的华丽繁复,采用简约的线条、素雅的色彩,通过面料质感与剪裁结构,表现人物身份与心境变化。杜甫的服装从初入仕途的整洁有序,到后来的残破宽松,视觉上的变化传递出人物命运的转变。
简之境界:从形式到精神的升华
本剧对“简”的追求,最终实现从形式美学到精神境界的升华。作品的“简”,不仅是一种艺术手法,更是一种与杜甫精神内核相通的生命态度,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保持精神的独立,在困顿颠沛的生活中坚守艺术的纯粹。
杜甫的诗歌,正是“简”的典范,他能将广阔的社会图景与深沉的人生感慨,浓缩在短短几十个字中。本剧如同他的诗作一般,以简练的舞蹈语汇、简约的舞台视觉、简明的结构线索,传递出了历史内涵与人文关怀。
这种“简”,体现了对材料的高度掌控、对本质的深刻洞察、对观众的充分尊重。它留给观众的,不是被动接受信息轰炸,而是主动参与的意义创造。在每一处留白中,在每一个简约的姿势里,观众都能填入自己的理解与情感,与千年前的诗人进行心灵的对话。
本剧留在观众心中的,不是某个具体的场景或动作,而是一种整体的情绪、一种精神的气韵。这正是“大道至简,大象无形”的美学真谛。最宏大的道理往往最为简单,最恢弘的景象往往没有固定形态。本剧通过极简的艺术语言,抵达丰富的精神世界,实现形式与内容、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的统一。
在当代舞剧创作日益追求视觉奇观与技术复杂的背景下,本剧的极简美学告诉我们,真正的艺术力量不在于外在的华丽,而在于内在的纯粹;不在于表达的繁复,而在于精神的凝聚。这部作品如同杜甫的诗句,洗尽铅华,回归本真,在简约中见深意,在克制中显力量,最终成就超越时代的艺术品格。
作者简介
车晓夏,四川省艺术研究院(四川省艺术档案馆)音乐舞蹈研究所所长,研究馆员;四川省舞蹈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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