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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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93年初,从大巴山腹地移居龙泉山下的。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32年。
祖地江汉平原祝站镇魏家畈没有自然的山——只有文化意义上的山。我在出生地灌县(今都江堰市)玉垒山下住了4年,在万源县花萼山下断断续续住了24年,一家三口在龙泉山下住了32年并将继续住下去。
家父于2007年秋天定居长松山“广柑园”;家父是大巴山果树栽培专家;“广柑园”是长松寺公墓一个区块的名字。
龙泉山脉主峰长松山,峙于龙泉驿区境;成渝古驿道东大路,自龙泉驿翻山而过。龙泉驿,龙泉山——驿以山名,山以驿名;山驿共体共情共名,其命同乾同坤同气。
从家父最后的安寝地、我家的香火地,以及我在诸山居住的时长看,龙泉山已然成为我事实上的家山。
唐时“大历十才子之冠”钱起说:“莲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宋代大诗人陆游说:“家山不忍何山隐,稽首虚空忏昨非。”如此说来,所有的山中,最适合入诗作文的,不是泰山、华山、黄山、庐山、天山,而是家山。
如此说来,我是应该写写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龙泉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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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归园田居》)我为龙泉山写的第一篇散文,叫《龙泉山赏月记》,写于2001年秋天。
写诗的时间要早好几年,也写得多些,有10多首吧,《游明蜀王陵》《远望桃山》《驿马河》《洛带古镇》等。但哪一首是第一首,已记不真切。2000年5月,到成都市龙泉驿区文化部门工作,尤其2005年春天当上龙泉山桃花诗村村长后,写的诗就更多了。具体多少,没个数,但出一册集子的量,够了。
《花蕊中的古驿》是我为龙泉山写得最早的一本书。龙泉驿人文地理随笔集,方全明摄影配图,成都时代出版社于2004年11月出版。
与两位文友合写的《天下客家》,四川辞书出版社2005年10月出版。我写了约占全书五分之二的龙泉山部分。
2005年至2022年为龙泉山写的若干散文中,可以在这里点一下的,有两篇:《对一条古驿道的文化勘厘》和《从诗歌的方向登临龙泉山》。
为几本书作了序。这些书是《吾乡家风——龙泉驿区家风故事选编》《龙泉驿十大历史名人》《龙泉驿区文物志》《龙腾东山——成都经济技术开发区30年》……
在龙泉驿区宣传文化部门工作期间,执编了一些与龙泉山相关的书,经办了一些与龙泉山相关的活动。
与人合作,具体策划并执编的书有《采诗锦城东:大面铺到龙泉湖》《龙泉驿民间文学故事365》《桃花故里农民诗选》《桃花故里掌故》《龙泉驿作家档案》《龙泉驿画家档案》《北纬30度:龙泉驿密码》《中国桃花诗村》《桃花故里,枇杷原乡》……
与人合作,具体策划并经办的活动有“古驿文化艺术节(市民文化艺术节前身)”“龙泉山乡村诗歌节”“龙泉山·去见一棵树”……
作为《龙泉山》杂志主编,2015年夏天,策划推出龙泉山脉21个区市县135人参加的“龙泉山脉诗群大展”;2016年春天,策划推出东大路17个区市县129人参加的“成渝古驿道诗群大展”;2019年春末夏初,策划推出规模达300多人、1000多首诗的“古今中外诗人笔下的龙泉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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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龙泉山传》有个立项性质的滥觞节点的话,这个节点当为2023年3月3日“看日落”时分,地点为龙泉山顶一家民宿。
那天下午,与一众文友上山茶叙。这一叙,大家伙儿就叙出了龙泉山该有一本《龙泉山传》的话题。此前的好些年,我没有行动,是觉得资料匮乏、采写量繁重,难度大,耗时长。但这次,我一口应承了——不管什么情况,俺先写出来再说。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若是大师使你们怯步/不妨请教大自然。”(《致青年诗人》)
一片桃林中的话题,成了一条山脉的选题。看自然的日落,成了看人文的日出。
那天,穿桃花丛下山后,身心便与《龙泉山传》捆绑在一起。风和日丽也罢,酷暑寒冬也罢,朝朝夕夕,不舍昼夜。为了一条山脉,我放弃了所有,直到天地间的山脉盘桓、耸立在纸页上。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我一直在登这座境界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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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后,立即动笔写的第一篇文字为1.9万字的《孤茅压众山——隐身龙泉山的隋唐名士朱桃椎》。
南宋杨万里《午憩筠庵》云:“远山不见我,而我见远山。”带着选题专程踏勘龙泉山,采写龙泉山,始于2023年4月30日。先去龙泉驿以南,直至乐山五通桥;再往龙泉驿以北,直至绵阳安州。多少次出行,几多回返回,已记不清白。
此时,我想说的是,600里龙泉山脉,在所经区县隆起的最高峰——长松山、老牛坡、玛瑙山、人头顶等——我基本上一一登临过;山上山下那些河流、湖泊,我基本上一一捧读过;当然,还钻过一些老林,几处山洞;更当然,还叩访过一些人,地面的,地下的,都有。
2023年11月,资深编辑石云女士得知我正写龙泉山,遂问我愿意交给她供职的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不,我说当然愿意。
接下来,到了2024年。2月7日,选题出版通过;5月13日,在龙泉山一民宿正式签订合同;7月23日,全书杀青,完成初稿;8月14日,在长松山一民宿研究文图合成方案;10月16日,定稿,交付出版社。2024年的龙泉山,对应的,是甲辰年,即龙年。二龙相遇,舞文弄墨,有戏。
书稿80多万字,除了龙泉山脉龙泉驿段的一部分为旧稿改写,其余全为新撰。从2001年秋开笔到2025年4月中旬改定编定,断断续续历时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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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汤化原食,从龙泉山到龙泉山——所有的书事皆完成于龙泉山,皆为山事。
在山上,看到那些民宿、营地、书院甚至农家乐,在自个儿显眼的堂口或多或少置办有书架,且书架上皆有空着的位置。就想,那些空着的位置,该不是在等着一本书的到来吧——正像当年肖平兄的《地上成都》《地下成都》《人文成都》,一出来就成为成都房地产老板的枕边书。当然,这叫想多了,多想了,嘿嘿。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孟浩然《过故人庄》)如此美景,人生快意,无书不成席。
一些山是只能拿来仰望和遥想的,如喜马拉雅山、贡嘎山;一些山是可以拿来用的,如龙泉山。上龙泉山望雪山、遇佛光、拍飞鸟、住民宿、搭营地、识草木、学农耕、追松鼠、探溶洞、赏花采果、看日出日落、逐彩虹云瀑、钻原始森林以及怀古、骑行、徒步、攀岩、荡舟、漂流等,已成为成都平原追捧的热点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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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条体量大、文明化程度高,地涉5市28个区县的苍苍山体,怎么写才能把她的前世今生描摹到家,浮现到位?思来想去,怎么写都是棘手的,有难度的。
下笔龙泉山脉地区,你即便写她的森林,甚至各地森林中的某一种树,譬如楠木,譬如银杏,都是可以成书的,且会成为一本有意思的书。以此类推,溪河、天象、地质、虫鸟、中草药、名人、军事,民俗、美食、北宋年间、4A景区、三线建设、迁徙往事、水陆交通等等,随便提拎一个出来,一写,就是一本书。
对于这条从没人首尾拉通写过的山,我的难度是,如何于有限的时间、只用几十万字的文学性体量,将上述一切尽数拿下,而又有几分意思——至少读得下去,且读到整条山脉28个区县一个不落,完成度较高的龙骨、大要与正象,而非一鳞半爪,盲人摸象,以偏概全?所有区县都被介绍过,而这本书是从山的角度展开的,关键词是一个区域的“山性”。
陶渊明《饮酒·其五》:“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指涉的“山性”,也可理解为陶渊明的“山气”。山中的“真意”,既不能穷尽,也不能尽言和尽知。
出书斋,我上路了。在走读中遇到山中人、山中物,用人与物生成的故事链,完成山体的可读性和趣味性。
其实,作为作者的我,心里边是横了条最低的托底的界岭的:《龙泉山传》哪怕只能成为龙泉山脉这部百科全书的一个目录,一众索引,吾心足矣,吾愿了矣。将一条生长着的活态的山脉事无巨细地写尽,即便时间的大河也会望山兴叹、皓首穷经。
顺应山脉的生发、结构、组织与衍变,《龙泉山传》跟着有了总述、侧重、专题和分述的架构,具体则由“我是龙泉山”“主峰”“中段”“北段”和“南段”5个区间作背书式呈现。实操为,让一些事体呈线性集束,跋山涉水在山脉的时间轴上;让一些事体呈非线性发散,团身箍体于山脉之区块界域。
一条山脉岂止是一条山脉,它有体内的岩石、泥土、地火和地质运动,有体表的冰雪、溪河、植物、低级动物和高级动物,有周遭的星空、日月、云彩、雷电和风。《龙泉山传》中的非虚构岂止是非虚构,它还有散文、随笔、纪实文学、诗歌、评论,乃至小说、戏剧等文体的化入化出式入定。这样的非虚构写作,似可称为跨文体非虚构写作。
书的叙述主体为第一人称:一个“我”是作者,一个“我”是山体。换言之,以陈述龙泉山脉前世今生为己任的《龙泉山传》,可视作一部人与山友好协商、亲密合作、精神共情的白皮书。
美国作家梭罗在一本写人与大自然如何共处的书《瓦尔登湖》中说:“许多书,避而不用所谓第一人称的‘我’字;本书是用的;这本书的特点便是‘我’字用得特别多。”
“我见青山多妩媚”,唯愿“青山见我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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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的文字,已先先后后、零零散散见诸相关报刊、书籍。这些单篇零散的文字,是龙泉山的一块石、一抔土、一条溪、一株树、一只鸟、一个人,甚或一剪轻吹的风、一朵写诗的云、一场隋唐的雨。而龙泉山和《龙泉山传》,则是它们的整体主义:一种进入化学反应方程式后呈现出的完全的美学、逻辑与意义。
一位历史地理爱好者得知我干了这活儿,就说,你这是在向《山海经》《禹贡》《汉书·地理志》《水经注》《徐霞客游记》致敬啊。我说,是致敬,更是遥不可及、遥遥无期的仰望。
刘华杰在《博物人生》中说:“贝特斯(Marston Bates,1906—1974)所写的《博物学的本性》认为博物学主要涉及作为有机体的动物和植物,因而只是生物学的一部分。我们约定如下:狭义的‘natural history’主要涉及植物、动物方面的内容;而‘博物类科学’涉及更大的范围,除动植物和生态系统外,还包括地质、气象、天文等方面的内容。”
显然,按这个说法,撇开包括数理化在内的科技史,以及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史等领域,专属人类基本生存环境及生存活动的板块,当属博物学的研究范畴。有人说《龙泉山传》是一部百科全书,这令我惶恐,但如果说这本书或多或少涉及的领域,有一种建立在知行轨道上的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蜻蜓点水般的百科感觉,我还是信。
在作家与人文地理的双向奔赴中,“城市传”方兴未艾,“山河传”蓄势待发——《龙泉山传》说,正当其时,恰逢其势,我来了。我说,家山,我来了。
什么也不说了。凸凹,我的一喊就应的名字,有凸有凹、凸连着凹的存在,不就是峰谷合体、山水相依的时间施予么?
没错,我本就是一个自带山缘,命相属水的人——10年前我就写过一组14首的诗作《附体的山水》。
“入蜀最宜游简郡,寻山须是访刘家。”出自宋代《舆地纪胜》。看《龙泉山传》,你如果不觉间吟出“入蜀最宜游成都,寻山须是访龙泉”,我想,对成都尤其是300公里的龙泉山脉,我所有的付出,就算值了。
(《龙泉山传》,凸凹著、嘉楠摄,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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