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位老友退休,我们互赠礼物。老友因为不喝酒,把家里一瓶五粮液给我拎来了,说:“这是我九十年代结婚时老丈人给的。原来是两瓶,我老婆炒菜用掉了一瓶。”我知道酒可以用来炒菜,但那是料酒、黄酒、啤酒,偶尔也会用上几滴普通白酒,没听说过把这么好的酒也炒了菜。不知道是炒了海鲜(我偶然也用)、草头(酒香草头在上海菜中是一绝),还是别的什么。

白酒用来炒菜,可见主妇把它视作粮食的精灵,可以调出菜里的味道。的确,五粮液是用五种粮食酿造的蒸馏酒,原产中国的大米、糯米,源自非洲的高粱、西亚的小麦和来自南美的玉米,在一起激情燃烧,彼此碰撞,又彼此相融,成就了“香气悠久,味醇厚,入口甘美,入喉净爽,各味谐调,恰到好处,尤以酒味全面而著称”的独特风格。

在我的家乡温州,有手艺的老人用大米、糯米和红粬,可以酿出风味独特的“双回酒”。第一回先用红粬、糯米饭和水进行酿造,得到糯米红酒(即料酒);然后在酿好的红酒中再次投入酒粬、糯米饭进行二次酿造,在这过程中不加水,也不添加任何别的东西,最后压榨取得“双回酒”。二次发酵和熟成,提升了酒的香气和口感,令人垂涎欲滴。以前,除了女子坐月子,只有在重要节日或庆典场合,比如集市、过年时,“双回酒”才作为佳酿来款待亲朋好友。“双回酒”可用来炖鸡蛋、炖荔枝干,酒气散去,唯留精华。产后女子食用后,面色红润,能助于喂养出大胖娃娃。而在集市和过年的日子里,相互串门的男人们喝着甜美的“双回酒”,常常谈兴酣畅,甚至不知月上中天。

酿造“双回酒”,对粮食、红粬,甚至酒缸都有极高的要求。某年正月未过,我出差到南京,在迁家至此的一个同学家,喝到了他父亲酿的“双回酒”,因为味道绝佳,遂发到了朋友圈。我一个亲戚的老母亲从晚辈那里知道这个信息后,年底时执意为我多酿了一缸。于是,放置酒罐的房间终年酒香扑鼻,若多日不打开房门,再进房间时就会留下“甜蜜”的印记。只是,随着有手艺的老人逐渐离世,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美好相遇。

世间与酒有关的故事千万种,其中令我垂泪的是酒与牛的故事。村子中有几百亩地,只有一头耕地的老水牛。春来,受冻的土地都需要这头牛耕开。老牛勤勉、老实,不知疲倦。往往天未亮,农人就赶着牛、驮着犁,去地里耕作。整个春天,老牛咬着牙,把一亩亩地耕开。它也哭泣、落泪,长跪不起。农人忍泪用鞭子轻轻抽打着它,喊来媳妇、儿子一起推着犁,天色大黑,方才收工。第二日,老牛照样要出工。农人取出自家酿的酒,一瓮得有五斤,煮上几个鸡蛋,让老牛畅饮。对于老牛来说,这是上等的粮食,粮食中的精灵,帮助它度过一个忙碌的春天。村庄翻新的土地都复苏了,会种出饱满的稻谷,这是家家户户的口粮。粮食酝酿出粮食酒,是激荡的精灵,是延续的情感,是赞歌和烟火,是欢唱的小我,是永恒的大爱。若没有酒,就没有生命的秘密,也没有生命的繁衍生息。

有了酒,就有了酒的故事。喝了酒的男人在乡村大地游走,卸下白日的劳累,哼着小曲,酒话连篇。

一个说自己酒量大,一日酒后,已是半夜,在月光下行走,突然听到身后有噼啪的脚步声,夜深人静甚是令人惊恐。他就加快了脚步。不料那噼啪的声音也加急起来。他愈加害怕了,遂奔跑起来。岂料那跟来的声音也奔跑起来,噼噼啪啪怪是瘆人。他慌不择路跑到家中,双手急速推门。那身后跟来的无影之物却猛然抓住他的衣服,欲将他拖走。他大喊一声“鬼呀!”遂倒地昏睡过去。第二日,他老婆见他胡乱睡在自家水泥地上,喊他起来。他还在昨夜情境中。他老婆哭笑不得,骂他说,那噼啪的声音正源自他脚下的拖鞋,而夹住他衣服的“鬼”,是被他用力推开后反弹回来的木门!

另一个也说自己酒量大,某一夜饮酒,喝到不知时辰。举座已无敌手,他也眼皮打架,真想找张床铺快快睡下。他就这么摇摇晃晃走啊走,走到了家门口,一屁股跌坐下来,伸手摸到了一片温柔之地。他心想总算到家了,遂褪去身上衣物,倒头呼呼大睡起来。第二日他的大儿子起来干活,却见父亲四仰八叉睡在自家秧田里,任是叫喊也唤不醒他。

到底谁的酒量好,两人争论不休。村口大榕树旁,有一座石拱桥,桥边一间杂货店里,夜里就聚着这样的乡人们。酒是常见的土烧酿制的杨梅酒,还有难得的自家精制的“双回酒”。瓮里也有黄酒,来自绍兴。城里运来的啤酒叫“双鹿”,温州自古叫“鹿城”。菜是煮熟的猪头肉,放在竹篮里,吊起来挂在木梁下。昏暗的灯光亮起,喝酒的人就围坐起来了,先是三个两个,后来逐渐加入的人就多起来,场面也热闹起来了。拼酒的人,围观的人,起哄的人,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把夜晚的乡村抬起来,飘向云端,然后又轻轻放下。一群人散去,剩下的三个两个的人,也拖着飘忽的脚步无声无息地散去了。店主在泛着油光的本子上记下喝酒的人——哪些付了钱的,哪些赊了账,还有那些永远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又悄无声息离去的人,以及再也无法讨回的酒钱。

老友给我的五粮液,我还放着。当然我也有别的酒,比如儿子出生时,我为他存的将来结婚要用的酒;比如我出国时带回的朗姆酒。我年岁愈长,饮酒愈少。这么着,夜里读书的时间就多了。“世间千百年旧物,无非饮酒;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可见读书如饮酒,爱之者方知其妙。“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美好的思绪忽然涌现,书就成为下酒之物;豪侠的情怀一旦触动,白云也可摘下赠人。“汉书下酒”传佳话,岭上白云可赠君,真是美好。读书能让人如痴如醉,这也是喝酒的境界了。

作者简介:

缪克构,1974年出生于温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文汇报社社长。著有诗集《盐的家族》、自选作品集《渔鼓》,长篇小说《少年海》《漂流瓶》等十余种。曾获诗刊社首届中国霞浦海洋诗歌成就奖、中国长诗奖,以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上海长江韬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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