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故乡的某个雪夜，万籁俱寂，夜空里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的歌声。母亲说：“达戈又喝醉了。”达戈喜欢喝酒，每逢赶集日总能看到他穿梭其间的身影。逢三天一场的赶集日是达戈最期待的日子，从山上下来的人络绎不绝，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街上人声鼎沸，常有马匹聚集在一起，嘶鸣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和尖叫声。
集市上的达戈晃悠在热闹聚焦处，眯缝着眼。每逢赶集他便醉，多少年来那是他表达喜悦的一种方式。当暮色时分，趔趄的达戈兴奋的吆吼响彻街子，或是在街尾和某人小吵小闹，无关于仇恨，直到沸腾的街子空无一人。
达戈的家住在高高的阿瓦伙托——我童年时心目中大名鼎鼎的一座山。那个雪夜，他可能是因为太晚没能上山，以至于让我们听到了他的歌声。我至今记得那歌声有些凌乱，并不高亢，却有着莫名的磁性和穿透力，仿佛一匹来自遥远地方的野马，自由地奔腾在黑夜里，有一种古老的荒洪气息。它吸引着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认真去聆听，那些音节弥散又聚拢，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歌唱中隐秘的美。
听大人们说，其实达戈年轻时内向寡言，总是独来独往。在村子里他是最有智慧的人，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前，久久凝望着群山，不知什么时候他喜欢上喝酒。我开始疑惑酒里有怎样的魔力让他的性格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他的歌声中分明充满了野性、自由、不羁的元素。
达戈喜欢去的集市小酒铺收集了本地酿造的包谷酒。因家乡的水好，这种包谷酒远近闻名，赶集日总见许多顾客。这就是我当时所能想到书上所说的美酒。直到小学时，忽然某天我听到有个同窗说她父亲从外地带回两瓶“五粮液”酒。她父亲可是当时全县的“万元户”之一，常年在外地经商，见过许多世面，同学们经常听她转述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奇闻轶事。当她讲到那两瓶“五粮液”的酒瓶酒盖设计得如何精致以及她父亲如何把它们当珍宝时，这更加激起了小伙伴们的惊奇和赞叹。我在想这种“五粮液”酒如此珍贵，可惜达戈没机会喝到。
长大后，我终于在电视上无意间看到了“五粮液”——一个精致的水晶瓶，瓶身的红色标签上赫然写着白色的三个大字“五粮液”，伴随着那句广告词“五千年悠悠历史，五千年劳动者智慧的结晶”。那时“五粮液”已经家喻户晓、响彻中外，但真正能喝上的人还是少数。有一次在某个活动上，我难得地看到了一瓶更早包装的“五粮液”，形似梅瓶的瓶身，瓶颈处有“交杯牌”的商标。通过介绍，我更进一步认识了“五粮液”属于全国高级名酒，有“香气悠久，味醇厚，入口甘美，入喉净爽，各味谐调，恰到好处，尤以酒味全面而著称”的特点。更让我意外的是，“五粮液”酒的产地居然在宜宾。我的家乡雷波正好离宜宾挺近，以前每次去成都经过宜宾，略有停留，感觉那是一座热烈而又湿润的城市。原来“五粮液”酒就是在那么独特的气候环境中酝酿而出。
正是这样的各种缘分，让我在没喝过“五粮液”酒之前就已经等待了它很久。第一次品尝到它，是在朋友的婚宴上。对于像我这样不擅品酒的人来说，虽是外行，但还是非常认真地去体会。刚打开酒盖，我就闻到一股清洌的酒香，一杯缓缓入口，醇厚的感觉瞬间在舌尖渐次绽放开来，直达鼻腔，过好一会儿，嘴中的酒香久久不散，确有微妙独特之韵直触心灵，与那晚的喜庆气氛相衬，让我感受到了一场难以言喻的味蕾盛宴。与之前喝过的其他酒相比，它更多了一份陈香和顺滑，包含着五谷精华的芬芳和窖藏的深邃。
自从有了第一次愉快的体验，小酌时我也开始喜欢上它。虽然自己平日极少饮也不善饮，但每逢节庆日和重要时刻，总要饮一些。我才发现，身边许多好友都对“五粮液”情有独钟。记得有一次笔会，来自全国各地的诗友们相聚一堂，主办方宴请大家，喝的正是“五粮液”。当晚大家十分尽兴，任凭各自酒量肆意发挥，可谓酣畅淋漓。第二天一早去现场采风的路上，不见好几个诗人的身影，听说喝至半夜直至喝不动为止，我不免有些担心。不料，不一会儿时间，这几人陆续出现，并纷纷讲述酒后感受，有说“这酒好就是不一样，一点都不上头”，也有说“以前每次喝多都会失眠，感觉很躁，昨晚居然睡得香甜”，让我再次加深对它的好印象。
前年去北方出差，又是一个雪夜，我忽然想起了达戈，想起了那个夜晚他的歌声，回忆起那些在他歌声中流淌的自由野性元素。三十多年后，我在心底终于读懂了他，读懂他对酒的热爱，远不是同乡们理解的那么肤浅。当一个人的孤独和疼痛无法轻易对别人倾述时，也许酒会成为一条秘密通道，通向另一个独属自己的五彩斑斓的世界。关于返回村子的路，羔羊的呢喃，拂过核桃树的风，还有孩子们相互交换的秘密，也许没有人比达戈懂得更多。
时光如白驹过隙，滚滚而过，我提笔迅速写下这首小诗《小酌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暗深渊/每粒谷物也如此/从底部开始上升/发酵，蜕变，脱胎换骨/才有通向光明的可能/才有这良辰美景/小酌，细品，慢饮/香醇汩汩流动/绵长不可言传/埋首换盏间/滚滚一生从窗外打马而过”。
当夜，我梦见了达戈，梦里他正骑着一匹黑色的马在茫茫大雪中驰骋飞扬……
作者简介：鲁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曾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特别奖，第六届徐志摩诗歌奖，第八届中国青年诗人奖。参加第38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五月的蓝》《好时光》《欢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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