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随着互联网的广泛普及、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人工智能的迭代兴起,人民大众从台下走到台上、从台前走到幕后,从文艺作品的接受者、欣赏者变成创作者、评价者。一场深度的大众文艺变革悄然发生,一场“新大众文艺”浪潮扑面而来。文艺与生活、文艺与科技、文艺与经济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创作者与欣赏者、内容与形式、文字与影像、虚拟与现实、传统文艺与新文艺加速融合。

回望中国文艺的百年历程,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20世纪30年代“文艺大众化运动”,从延安时期“文艺为人民大众”的提出到新中国成立时“人民文艺”概念的提出,再到新时代以来“以人民为中心”的进一步阐释,高扬人民性始终是中国文艺的鲜明底色。如今,“新大众文艺”兴起,其中蕴含着开阔的理论探讨空间。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特邀请专家学者撰文,围绕新大众文艺的人民性等特征,开展理论辨析和现象阐释,思考如何引领推动新大众文艺发展。本期(3月14日)“艺见”特刊发5篇文章,以飨读者。

新大众文艺的人民性

刘琼,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

从新大众文艺的发生逻辑以及目前的实践形态看,没有人民性,就不会形成新大众文艺,没有强大的人民性,也不是新大众文艺。

为什么这么说?

大众,众多的人,也即“群众”。新大众文艺,首先是大众文艺,其次是新。什么是大众文艺?各种解释中,有两个共性,值得记取。

一是大众文艺必须具有通俗性。“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说明大众文艺必然是人民大众家喻户晓、口耳相传,具有广泛的通俗性和民间性的。大众文艺的创作者在艺术实践中首先也必须研究人民大众的欣赏习惯、审美习惯和思维习惯,注意选取人民大众能够接受、喜闻乐见的形式。但要注意的是,通俗,绝不是媚俗,更不能低俗。大众文艺能够保持持久的生命力,健康、有益是前提,除了通俗、平易之形,还有载道、传道之能。中华民族的审美习惯、伦理道德,就是在这种口耳相传的娱乐中获得最大化的演练和传播。

二是大众文艺必然具有传播力。有广泛传播力的不一定是大众文艺,但大众文艺一定具备广泛传播力。大众文艺来自生活、来自人民,是一个个具体而现实的人的体验和经验的集合,它渗透力强、传播范围广,能够迅速抵达受众,形成共鸣、共情。广泛的传播面,也使大众文艺具有了影响力和感染力。传播产生影响,影响产生力量。大众文艺由此具有商业价值,被市场和消费者看重,也最有可能从文艺作品、产品转化为商品,并进一步产业化、市场化。近年来发展势头迅猛的大众文艺形式如网络文学、短视频、微短剧等皆如此。大众文艺的生成过程通常具有明确的社会目的,即介入消费市场和介入社会生活。这种目的性与大众文艺的内容和形式密切相关,最终影响和形成了大众文艺各种各样的内容和形式。

上述两个共性之外,大众文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人民性。通俗性和传播力也是佐证:在大众文艺的创作传播过程中,“人民大众”四字须臾不离。这也是大众文艺的文化价值所在。

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贯穿大众文艺创作的始终。有人民性,有通俗性和传播力,人民才能参与分享精神创造。有人民性的大众文艺,才对世道人心也即人民大众的精神建设和发展具有目标性,饱含正向积极意义。有人民性的大众文艺,才是我们所说的“人民的大众的文艺”。

网络剧《我的阿勒泰》

新大众文艺有其独异性。这就是人民大众不仅消费文化创造,而且参与文化创造、体验精神生活,并形成巨大声浪。

文艺是人们对生活的提炼、升华和表达,是社会风尚的引领者。新大众文艺的独异性源自于科技高度发达、精神开阔自由、人民大众创造和表达的能力与欲望空前高涨的波澜壮阔的新时代。从创作和传播角度,新大众文艺打破了长期以来文艺创作固有的生产和消费模式,创作和消费的主客体迅速合流,体现人民大众的心声和所爱,成为人民经验最大化的艺术表达。

一方面,人民的经验人民书写,人民的梦想人民想象、人民创作,人民大众既是创作者,也是创作对象、创作内容。“人人都是创作者”,个体经验和微观叙事觉醒,特殊角度和边缘群体不断发声,时代丰满细致多层的血肉从生活流向艺术,普通人书写时代、记录时代从可能成为现实。另一方面,人民的作品人民消费、人民欣赏、人民评价、人民传播、人民接受,创作标准人民定,评价体系也是人民定,人民是新大众文艺评价体系的建立者,实现从创作到接受抵达的“有机”模式。从总体性角度和效果论角度,新大众文艺正在记录、想象和产生一个现实的中国叙事。当然,也必须指出,支撑这一叙事模式产生的环境,是互联网等技术的高度发达、发表传播门槛的降低、整个社会对于人民大众文化创造的鼓励和期待。同时,也必须指出,艺术是人类精神的高级活动,具有技术性、审美性和形式性。让人民大众个体的经验上升为时代经验,这里面既有对经验的提炼和升华,也有对艺术表达的锤炼。新大众文艺涌现出来的好作品、爆款现象,历经人民大众的审美取舍,同时还要解决在商业逻辑与人文价值、个体叙事与集体记忆之间找到平衡点等问题。

数量之“大”,也是新大众文艺的一个重要表征。新大众文艺的创作队伍和消费队伍都是前所未有之大,创作样式前所未有之多样、富有活力。新大众文艺蓬勃兴起,人民大众自发参与并开创了繁荣景观。某种意义上,它也“重构”了文艺的“人民性”的内涵和外延。

新大众文艺看似“猝不及防”,其实“早有蜻蜓立上头”。

第一,从2G到5G,中国互联网技术的快速高质迭代发展,为各种信息的便利交流、充分互动和广泛传播提供了可能。这是必不可少的“物质性”硬支撑。时代发展改变了媒介形式和文艺形式,由此,也印证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的另一种解释。

第二,中国社会40余年来快速、巨大的转型发展,产生和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经验体验,是大众文艺创作的丰富对象,人民大众表达和创造的“内在物料场”不断积累。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人民大众对精神体验的需求增加,与消费市场匹配的大规模消费群体已经形成,消费市场也日益成熟。

第三,社会生活的自由度和宽容度空前变大,人们的创造欲望和自娱自乐的精神空前高涨。一旦不设门槛或门槛降低,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利用网络平台创作传播的散文、诗歌、小说、短视频、微短剧、才艺表演等作品大量涌现,充分体现人民大众创作的澎湃能量。

新大众文艺的蓬勃兴起预示着什么?

首先,人民生活是一切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最活泼、最有生命力的文艺始终存在于民间生活,存在于人民大众之中。人民大众能够接受的是鲜活、晓畅、不拘一格的文艺,是有前途、有生命的文艺。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从人民中来、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才有远大前程。

其次,新大众文艺的“人民性”不在于简单复刻传统文艺的教化模式,而在于以技术赋能的方式激活人民大众的自我表达,创造出新鲜的形态。

文艺既宏大又具体,它是点燃人类精神的灯火和光亮,是人们对经验生活的再现、想象和表现。大众文艺是中华民族文学艺术的源头,是民族文艺生长发展的不尽宝藏。从古至今,一切经典文艺都是从大众文艺中生长出来,并历经人民大众的审美检验。从这个角度,我们要继续增进新大众文艺的人民性,保护好新大众文艺蓬勃发展的活力。

新大众文艺潮起的历史文化逻辑

李震,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二届理论委员会副主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新大众文艺的大规模潮起已是公认的事实。面对这一几近全民性的文艺浪潮的兴起,对其深层逻辑的认知和反思亟待展开。媒介逻辑是新大众文艺潮起的直接导因,笔者拙文《媒介本体化与新大众文艺的潮起》已对此作了初步探讨。但如此巨大的文艺浪潮,绝非单一因素使然,必然是多种因素聚合的结果。本文就新大众文艺浪潮兴起的历史文化逻辑作简要分析。

新时代的历史文化语境是新大众文艺赖以生长的土壤

任何一次文艺浪潮的兴起都是一个时代精神气象的反映。通观新大众文艺兴起的时间节点即可发现,新大众文艺是伴随新时代历史文化语境出现的。

网络新媒体的全面普及是从世纪之交开始的,以智能手机为标志的智能化数字媒介是从2009年开始普及的,但其时并没有全面反映在文艺大众化的层面。2010年中国GDP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标志着国家综合实力的崛起。2012年,党的十八大召开,中国社会进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新时代。由此,中国的产业开始向高科技全面转型升级,经济实力沿着“一带一路”向全世界延伸,高新科技水平快速提升,城乡人民生活水平直线提高,人民群众在线上线下自发的各种娱乐活动、文艺创作与传播开始普及。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对新时代文艺做了全面深入的论述,并在提出“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改变了文艺形态,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文艺类型,也带来文艺观念和文艺实践的深刻变化”的基础上,明确指出新的文艺组织大量涌现、新的文艺群体十分活跃。2016年被称为网络直播元年,随着大量直播平台和自媒体的涌现,新大众文艺全面潮起。微电影、网络大电影、网剧、短视频、XR电影、GIF动画、网络微短剧,以及由线上线下传播的各门类的新文艺形态开始大面积出现。已有20多年历史的网络小说开始以IP的方式转化为电视剧、网剧。2016年, IP市场迎来“井喷之年”。2024年仅网络微短剧的产值就突破了500亿元。

至此可以说,由民族复兴、国力增长、现代化强国建设、科技和民生全面发展与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重要论述等因素构成的新时代历史文化语境,才是新大众文艺赖以生长的沃土。

“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是新大众文艺的思想根基

无论是作为指导思想的马克思主义,还是当代中国的主流文艺观,人民都是建构价值观的基础。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将人民视为历史的主体、历史的创造者,到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人民是文艺工作者的母亲”,再到“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我们的主流文艺观始终以满足人民大众的精神文化需求、维护人民大众的文化权利为目标。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指出,“人民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既是历史的‘剧中人’、也是历史的‘剧作者’”“人民的需要是文艺存在的根本价值所在”。因而,“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把人民作为实践主体、历史主体、价值主体,更要把人民作为文艺的主体。这种“人民至上”的文艺观,是新大众文艺能够潮起的思想根基。

新大众文艺就是人民的文艺,就是由人民参与创造、供人民审美和消费、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行使人民文化权利的文艺。

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大众文艺的根本属性就是人民性。近年来流行的一系列新大众文艺现象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无论是在虚拟空间还是实体空间,新大众文艺始终在讲述人民的喜怒哀乐、表达人民的审美观和价值观。目前最为流行的网络微短剧,尽管还存在简单粗糙、模式化、雷同化等问题,但大多数微短剧总体传播的是真爱、孝道、勤劳、平等、正义等普通老百姓的价值观和生活理想。那些以“爽”字命名的“爽文”“爽剧”,究其“爽”的根源,也大多是因为普通老百姓的价值观和生活理想最终实现才“爽”起来的。

电视剧《庆余年》,根据猫腻网络小说改编

大众的变迁与新大众的崛起是新大众文艺生长的内在动力

在人们开始关注并讨论新大众文艺的时候,讨论的焦点大多放在新兴数字媒介如何带来了文艺之新,而很少考虑大众自身之新。事实上,新大众文艺之所以能够快速兴起,除了媒介逻辑和上述历史文化语境、思想根基的决定性作用之外,还取决于大众自身的新变。那么,在今天,谁是大众,新在何处?

如果与延安时期在陕甘宁边区兴起的文艺大众化运动相比,今天的大众发生了根本性的变迁。据史料记载,陕甘宁边区总人口150万,其中99%的人是文盲。因而那个时期的大众主要是基本上不识字的贫苦农民,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边远乡村,传承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民歌、小戏、社火、剪纸、说书等民间艺术。出于当时的现实需求,延安时期的文艺大众化运动号召专业文艺家们学习民间艺术,并用民间艺术形式创作为农民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从而动员边区农民投入革命、投入抗战、自觉实现翻身解放。

而今天的大众是以在城市、城乡接合部和乡村居住的民众为主体。根据2021年5月发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中国的文盲率仅为2.67%,其余国民都经过了基础教育,其中15.4%的国民接受过高等教育。今天的大众还经历着媒体铺天盖地的知识传播和广泛的社会实践,不仅可以熟练地读书写字,而且也熟悉常见的媒介技术和文艺常识。即使是一些在乡村居住的老年人,也可以熟练使用智能手机,甚至会制作抖音、快手短视频,在微信群里发送短视频,有的还参与直播。至于城市居民特别是城市青年,很多都可以掌握更高端的媒介技术、更深层次的文艺信息和现代流行文化,并以此加入文艺的创作、制作和传播。

当今大众文化知识、艺术修养、媒介技术和传播能力等综合素质的显著提高,是新大众文艺潮起的重要基础,同时也决定了新大众文艺文化内涵和艺术品质的全面提升,决定了目前流行的新大众文艺能够将新兴媒介技术、现代流行文化等时尚元素与中国传统文化、民族民间文化等充分融合起来。如作为现代流行音乐,刀郎的歌曲中很多歌词取材于中国古代的文学典籍和历史典故,主要乐曲和乐器来自多个民族的民间音乐元素,这决定了刀郎的歌曲有较高欣赏难度,要真正听懂刀郎的歌曲必须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但事实是,无论是在线上还是线下,刀郎的演唱都能引发数万人激情跟唱并泪流满面。

由此可以认为,新大众的崛起是新文艺生长的内在动力所在。

总而言之,席卷全国的新大众文艺潮起的决定因素,不仅仅来自媒介的变革,而是由多种力量的聚合所致。

在从普及到提高中发展新大众文艺

刘永明,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研究员

“新大众文艺”理论建构的一个重要理据是数字媒介条件下的大众化创作,这种创作往往意味着普及。这带来一种思考:新大众文艺能否从普及到提高?实际上,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史上一直存在着普及和提高的艺术辩证法。我们认为,以新时代文艺生产力为保证,加强对已有新大众文艺优秀作品艺术经验的总结,加强对新大众文艺的研究和引领,新大众文艺有可能在普及的基础上不断发展提高。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一直有大众化创作和普及提高的理论愿景和实践探索

五四时期我国就有大众化创作的主张,当时主要指相对于贵族文学而言的小资产阶级民主作家的创作。真正的大众化创作理念是从左翼文艺运动开始的。左翼文艺运动理论上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列宁一直鼓励工人农民书写自己的生活,从办《火星报》起就非常重视工农通讯员,《真理报》最高峰时一半的稿子来自工农通讯员。左翼文艺运动受此影响,在建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方面有两种路径设想:一是直接创造无产阶级作家即工农兵作家,二是依靠小资产阶级作家(一定程度上也涉及思想改造问题)。而且一开始更为重视第一条路径,“左联”成立之初即设有专门的文艺大众化研究会,发起工农通信员运动,提出培养工农作家等任务。

到了延安文艺运动时期,在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引下,通过改造小资产阶级作家世界观来创造人民大众文艺的路径获得了极大成功,但在普及和提高的艺术辩证法中也留下了对大众化创作和“高级艺术”的更多期待。“高级艺术”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及相关文本群中的一个重要理念和范畴,毛泽东说:“在艺术上,我们采取的政策和革命性一样,也是从低级到高级,即是从萌芽状态起,一直到高级的,到托尔斯泰、高尔基、鲁迅等最精湛的。”(《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相结合》)在该文本群中,毛泽东对“高级艺术”的基本内涵、大众化本质、艺术性指向、“低级艺术”和“高级艺术”(即普及和提高)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有着深刻系统的论述。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大众化创作不现实,所以毛泽东在“普及工作的任务更为迫切”的时代对大众化视野中的“高级艺术”充满期待。

新时代文艺生产力为大众化创作发展提升奠定了基础

延安时期对大众化“高级艺术”只能期待,这是由当时低下的文艺生产力所决定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本群诞生时,即便在抗日根据地的核心地区,人民群众文化知识水平也是普遍低下,受教育人群少,受教育程度不高;文化生活匮乏,连春联这样的文化产品都不能普及。

但今非昔比,进入新时代后,人民大众在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的同时,文化知识水平普遍提高,这使得艺术创作面临着新的普及与提高的矛盾。今天的艺术创作,不仅是服务性的普及,就是一般性的提高有的也开始过时,许多之前看来是高级形式的艺术早已成为了普遍形式,比如摄影、电影;曾经红极一时的长篇小说、相声、小品和文艺晚会等艺术形式都面临着发展瓶颈。如何突破这个局面?在全民中高等教育几乎普及的情况下,新媒介以及各种高科技为新时代文艺生产力提供了新的动能,为普遍化的大众化创作创造了各种主客体、物质和技术条件,如大规模的高知人群和普及的移动互联网等,而大众化创作又进一步创造了许多新文类和新的文艺现象,新大众文艺也就应运而生。

相比过去以工农兵、服务型的专业作家为主体的大众文艺创作,新大众文艺具有更高的技术性和艺术性门槛,这主要体现在主体之变与本体之变。新大众文艺的创作主体界限已经模糊,新兴数字媒介的普及使得具有较高文化水平的大众能够更容易地通过社交媒体和各种文艺平台,直接参与文艺作品的创造、传播和讨论,成为文艺创作与评价的重要主体之一,而不再仅仅是文艺作品的消费者、接受者和鉴赏者。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民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既是历史的‘剧中人’、也是历史的‘剧作者’。”在新大众文艺中,人民大众正是新历史语境中的“剧中人”和“剧作者”。而新大众文艺的主体之变是和新媒介的本体化深度融合的。新兴数字媒介的普及和发展已经由单纯的文艺载体与传播工具逐渐转变为文艺创作与生产的本体性因素之一,它不仅决定着文艺的传播形态,而且反过来决定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思维和想象力形态,更决定着文艺作品的创作过程和表现形态,由此催生了一系列新的文艺样态和文艺现象。而这两个转变在之前民众普遍文化水平低下、整个社会文艺生产力和消费能力低下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因此说,新时代文艺生产力为新大众文艺发展成为一种“高级艺术”奠定了主体和本体、技术和物质基础。

电视剧《大江大河之岁月如歌》,根据阿耐网络小说改编

新大众文艺应该自觉追求艺术性、思想性、历史性

在具备所有条件之后,新大众文艺还需要致力于成为“高级艺术”。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体系中,“低级艺术”和“高级艺术”主要指的是艺术性程度高低不同的人民文艺,或者说是人民文艺的两种形态。早在1942年,周扬就说:“所谓高级艺术与低级艺术,‘本是同根生’,它们的分别仅仅是艺术性的程度的分别。”(《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低级艺术”主要指的是普及型艺术,并不是低级趣味类艺术。那什么是“高级艺术”?回到理论史,恩格斯1859年5月18日在《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中提到,“具有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是未来的理想的艺术,恩格斯认为这种高度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艺术,“大概只有在将来才能达到,而且也许根本不是由德国人来达到的。无论如何,我认为这种融合正是戏剧的未来”。显然,“两个融合”的艺术就是理想艺术、“高级艺术”。也就是说,“高级艺术”在人民文艺内部更为强调艺术性维度,在思想性、历史性上也有很高的要求。新大众文艺创作和专业作家、专业机构创作都应该遵循这种高要求,且应自觉避免审美降级、“饭圈”乱象等泥沙俱下的情况。

因此,致力于大众化创作和“高级艺术”两种理念的真正实现,新大众文艺的未来值得期许。为此,我们必须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特别是习近平文化思想指引下,在发掘、传播、评论新大众文艺优秀作家作品等经典化方面加强工作,推动和引领新大众文艺健康发展。

新大众文艺的创造精进之旅

夏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教授

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化现场最大的变量来自于具有新特质的大众文化的崛起。伴随改革开放和文化市场而流行畅销的一些作品和作者曾经在文化批判和文艺层次论中被归为末流,但传统精英主义的观念近年来并不能有效解释和覆盖正在发生、发展的变化,既无法左右当代受众的文化选择以及人们主动参与大众文艺创造的热情,更无法一言遮蔽那些不断新兴的大众文艺与数字媒介、全民共创、IP改编、国际交流互鉴等新特质的关联。换言之,传统的经典文化模态及其文艺解释权、话语权受到挑战,新的发端于大众文艺的中国样式、中国形态、中国实践则在建构。

尤可注意但事实上又常被忽略的是这种极富时代性和世界性的新兴文化、文艺所出现的时间和阶段。它是在新世纪到来前后产生,并在新世纪的各种条件全面支撑和推动下蓬勃生长的。互联网技术成为“新基建”,中国文化产业向国民经济支柱性产业迈进,视听迈向文化接受中心并对内容资源有巨大渴求,全球化极大地促进了大众文化的生产、交流、传播和贸易,甚至教育普惠、国人教育水平空前提高等等,都在形塑和影响这样一个时代及其文艺。“大众”具有丰富指涉,也确实以复杂多元又具有伟力的样貌创造性呈现着中国历史和人类文明坐标系中的独特群体。

胡安焉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

新大众文艺不仅构成了我们文化和文艺的新语境,也构成了我们文化和文艺方法、路径、实践、理想、规划、方案的“新干道”。如果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从20世纪初的平民文艺、人的文学和启蒙主义开始,那么,百年后的文化可能从大众文艺特别是“新大众文艺”的概念来拓展。它以新的技术、社会、政治和传播条件,呼唤我们参与介入并构建文艺的理想、理念。

新大众文艺的种种,无论是以劳动者的身份视角与文艺表达所展现的精神成果,如胡安焉的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生活在低处》、王计兵的诗集《赶时间的人》《手持人间一束光》、范雨素的散文《我是范雨素》和长篇小说《久别重逢》、陈慧的非虚构故事集《在菜场,在人间》等等,还是在市场强力介入而依旧葆有智慧和精品追求的网络文学、网络剧、短视频、微短剧等领域,如阿耐的《大江东去》(和据此改编的电视剧《大江大河》)、猫腻的《庆余年》《将夜》、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大医》、骁骑校的《长乐里:盛世如我愿》、祈祷君的《开端》、齐橙的《大国重工》、天瑞说符的《我们生活在南京》、李子柒的传统文化短视频、意公子的文化艺术短视频、江寻千等的非遗短视频、康仔农人等的“新农人”短视频,以及《我的归途有风》《三星堆·未来启示录》等“跟着微短剧去旅行”的现象级微短剧……都是在适应了新大众文艺环境和条件的基础上脱颖而出的。对于经受过传统审美体系训练的人而言,这些大众文艺作品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属于21世纪的普通人的声音、故事、立场、精神通过或朴素或生动的形式得以呈现、升华和衍生,逐渐汇聚着属于21世纪的新文艺、人民文艺。这些文艺的信息、形象、质地和力量,使我们不得不重视这种属于人民创造、具有浩荡元气和生命力、挑战刷新着上个世纪文艺评价和审美体系的新型文艺。

微短剧《三星堆·未来启示录》

新大众文艺在迅猛发展中基本趋于媒介和市场形式,并正在形成文化、审美特征。

新大众文艺的“新”首先体现在新媒介性。互联网为大众文艺奠定了集生产、传播、消费、评价于一体的平台机制,助力数字社会的新兴文艺。我们在豆瓣、知乎等平台看到了更多体现传统文学修养的文本,但同样是网络发表、营收和读写互动机制下的产物,即便是在纯文学奖项中“打通关”的金宇澄的《繁花》,依旧清晰地留下了新媒介写作规制下的轨迹,包括作者这一要素,在网络写作时也是以平等交流的网民而存在的。未来的新媒介正在更新进化中,一个大众文艺的“数智化时期”将伴随AI技术突进和文艺应用发生重大的新变。

其次是与受众市场紧密相连后的审美特征。从早期的强调好看到“爽文”“爽剧”“梗”和“数据库创作”,然后到主流化、精品化、IP化、国际化的“四化”特征下的“不爽之爽” (差异化、个性化、艺术化的爽感营造)以及最大公约数的“共情”意识,甚至追求“人物的弧光”——20余年的大众文艺并非一成不变,其中有泥沙俱下的混乱,更有艺术和技术的精进。大众文艺是通俗的,也是兼顾多元的;是复制的,也是催迫创新的;是看重流量的,也是掌握时代密码的;是民间喜乐的,也是可以注入庄严崇高的。新大众文艺的文化和审美系统远未完成,目前展现的主要还是自然主义的成长秉性,这也为新大众文艺的“新”(作为形容词乃至动词)预留出广大的空间。

以网络文艺为核心的大众文艺加速了“新”的进程。一些重要的文献所陈述的不仅仅是政治判断和要求,也是重要而专业的文艺见解、文艺评论、文艺判断。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改变了文艺形态,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文艺类型,也带来文艺观念和文艺实践的深刻变化。由于文字数码化、书籍图像化、阅读网络化等发展,文艺乃至社会文化面临着重大变革。要适应形势发展,抓好网络文艺创作生产,加强正面引导力度。近些年来,民营文化工作室、民营文化经纪机构、网络文艺社群等新的文艺组织大量涌现,网络作家、签约作家、自由撰稿人、独立制片人、独立演员歌手、自由美术工作者等新的文艺群体十分活跃。这些人中很有可能产生文艺名家,古今中外很多文艺名家都是从社会和人民中产生的。”这一重要论述十余年来深刻影响着中国大众文艺的场域,既敏锐概括了文艺和社会文化的世纪之变,强调了创新活力是趋势、是形势,要加强正面引导力度,又从历史经验和创作主体判断“这些人中很有可能产生文艺名家”。讲话鼓舞创作生产主体,使之强化了文明文化文艺的自觉。如何熔铸古今、热爱人民、锻造精品、文质兼美,是新时代大众文艺的“可能名家们”值得思考琢磨、自我建设的使命。

新大众文艺之“新”,并非仅仅是媒介之新、审美之新,还是情操之新、使命之新,是一个自觉和建设的过程,是念念不忘、生生不已的创造精进之旅。古往今来的大量文学艺术体裁、题材,都是从民间的、大众的文艺样式中不断创新创造、凝聚智慧,最终由杰出的文人、知识分子加以完善和完成的,是为文艺名家和传世经典。也许,数字化时代的文艺是更为流动的、众创的、高速变化的,但放大时间和空间的坐标,依旧需要具体的作品和作者来标记人类思想、情感和意志的艺术峰值。重要的是“新”的能力和觉悟,只有智慧和诚实的人才能开垦好时代沃土。

新大众文艺的新面貌、新主体与新标准

许苗苗,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北京文联签约评论家

从乡村短视频到“国风李子柒”,从小众UP主到“匠艺手工耿”,回乡大学生“封印”普通话,办公室白领齐跳金蛇舞……时代列车满载新故事、新歌曲、新亮点飞驰而来,迷人的灵韵和独到的匠心共同构造新大众文艺。作为新大众文艺尤其亮眼的一支,网络文学追随大众审美变迁,显示出媒体赋权的潜力,并有赖于文艺评价体系的多元包容。

李子柒短视频截图

源于大众的新面貌

求新求变是大众文艺发展的动力,常讲常新则是大众创造力的表现。网络文学发展二三十年来,此起彼伏的潮流类型不断刷新人们的阅读体验。

传统文艺创作的任务专属知识阶层,即便在大众文艺领域,也少不了专业工作者的判断取舍。这种被提纯雅化的二度创作虽然强调源自大众的原汁原味,却以浓缩凝练的典型形象塑造相对稳定的审美范式。新媒介文艺则完全来自异质化的大众,其面貌体现出不同阶层的审美趣味,也标志着文化、资本和权力在新媒介场域中的争夺。

我国网络文学即经历了从无功利向产业化的过程,这种转变充分说明新媒介大众文艺的多变。早期作者虽自称是“草根” ,却服从印刷媒体权威,将网络作为报刊的电子镜像,作品力求贴近或超越书刊。这种以网络界面对齐印刷版面的文学观,使许多作品既远离民间的鲜活,又缺乏专业的严谨,因此很快被论坛中的讲述式书写替代。如今我们所见网络文学中主流的通俗小说则不是报刊品位的延续,而是网上故事讲述者、游戏玩家、虚拟社交爱好者互动的结果,是网民生活经验和媒介创造力深度结合的产物,主要受大众精神需求引导。

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越丰富,意味着大众趣味表露越彻底。当大众成为网络文学活动参与者后,他们的页面停留、阅读和点击就不再是个体行为,而变成新大众文艺的有效数据。网络文学之变显现大众文艺之新,从纯情热血的校园趣闻到反转离奇的都市传说,从斗天斗地的《洪荒战神》到与生活讲和的《吐槽高手》,正是大众推动网络故事生产从吸引点击的标签式制造,成长为超预期、“神反转”的个性潮流。

与传统由作者到读者的“写作—反馈”链路不同,网络文学通过即时交互孕育出非线性反馈模式,更贴切及时地描摹大众心理、把握社会趋势,这也正显示出其作为新大众文艺的优长。网络媒介释放了大众在文艺生产消费中的主体性。网络文艺在新媒介探索试错的优选过程中不断转换,这意味着大众正借助点击和转发行使选择权,筛选契合自身的风格和话题。可见,大众文艺的生命力由在场的大众赋予,新网文潮流的变动标志着新大众文艺的发展,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审美的民主化。不容否认,在网文的热门故事模式和流行趣味变迁中体现出的集体无意识,正是一段时间内独特的中国经验。

借力媒介的新主体

文艺创新源自大众,但只有以恰当的形式表现出来,灵感才能获得解放。在新媒介推动下,无差别受众转化为参与性极强的新主体。新大众文艺伴随着差异化的大众所具备的艺术能力提升,还在更深层次体现出“美在生活,匠在民间”的大众文艺根源。

在法兰克福学派和利维斯主义视野下,大众文化是批量制造的工业产品,既没有民间文化的活力,也缺少精英艺术的灵韵。这种认识出自他们所处的媒介环境,在电视、小报时代,大众被看作无鉴别力的均质对象,只能僵硬地接受权力意志灌输。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大众因知识结构和媒介经验的差异,逐渐演变为创造力各异的新群体。我国网络文学超过5亿的参与者中,既包括基层百姓也不乏精英群体,既有不断更的码字“劳模”也有一部“封神”的天才选手。多样群体意味着广泛大众已经接纳并习惯“参与”网络文学。网络文学不可能被拥有特定技能的专业群体垄断,它属于深度媒介生存中书写日常经验的大众。

互联网的巨大能量在于激发大众自主生产的积极性,成功的网络作品既出自作者,也是集体的产物。在线读者的评价和挑剔促使作者无法松懈,不得不积极自我开发,在网络大众群体共同努力之下提升作品质量。以中国小说学会2024年度“中国好小说·网络小说”榜首《十日终焉》写作中的大众互动为例,作者“杀虫队队员”声称很多情节都是脑力竞赛的结果:“读者天天在评论区跟我比赛,我刚写完就发现他们猜测后面的情节走向,一看说得还挺对,就赶紧熬夜改,一定要想到一个更好更绝妙的情节,让你们都猜不到!”可见,好故事源于人的互动。如果说新大众文艺是媒介技术与大众交融共生的产物,那么大众群体的壮大推动了大众文艺的壮大。文化身份多样的创作主体使新大众文艺海纳百川。

杀虫队队员《十日终焉》

多元并重的新标准

新主体催生新故事,而在故事巨大的生产潜力和经济增长背后,意识形态的导向、媒介资本的争夺等问题也不可忽视。为避免文艺被单一话语主导,就必须深入剖析新媒介文艺与新大众文艺同源背后的隐形权力机制,并据此建立真正多元、多维的评价体系。

网络文学具备多种评价机制,其中各级各类“榜单评比”反映出不同的话语倾向。如有关文化管理机构推出的“影响力榜”和“优秀出版工程”等,彰显网络文学的中国特色和经验;“中国好小说”和“青春榜”等则代表专业论者和特定目标群体关注的新趋势潮流;各省市评比如“天马文学奖”“金键盘”“金桅杆”等,致力于弘扬地方文化,发掘青年人才;阅文、纵横等文学网站的大神榜、风云榜,则直观反映作品的市场表现。诸多榜单以宣传导向、专业创新、市场欢迎度等不同要素,为全面、客观地评价网络文学提供了多维度的参考。

当然,创作现场永远领先于评价机制。准确捕捉文艺动向、促进文艺健康发展,需要不断更新细化相应评价标准。2024年番茄小说“巅峰榜”所依据的动态大数据是评价网文的新维度。“巅峰榜”既涵盖作品又涉及衍生领域,不仅利用强大的算法统计阅读、转发、回复量等显性指标,还借助内容分析和同步转化,将标志媒介转型潜力这一隐性因素纳入考量。这种显性与隐性结合、数字统计与内容分析并重的计算逻辑,使之得以实时捕捉网络文艺动态,具备成为风向标的价值。这一榜单为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增加了数据新维度,为网络文艺的进一步发展以及大众创造力的进一步开发提供了更全面的依据。通过完善多元评价体系,人们能更准确地把握网络文学潮流趋势,筛选真正具备创新价值和发展潜力的新媒介文艺、大众文艺作品。

网络文学是新大众文艺的一维,其中,匠心与灵韵勾勒出文艺的新面貌,一转、一评展现出大众的能动性。在艺术与技术的紧密联动、内容与数据的综合考量下,新大众文艺的独特品格得以凸显。

项目号: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社交媒体时代网络文艺中的‘玩劳动’研究”(22BZW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