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记录了中华民族最初的心灵历程。然而,由于距今年代久远,很多现代人对它的感受往往是字词生僻,语言晦涩,很难读懂。事实上,当我们真正进入《诗经》的世界,就会发现,虽然历经千年,它依然与我们心意相通,因为它所传达的思想、情感,它所承载的道德准则早已植根于我们的内心,成为流淌在中华民族精神血脉中的深厚文化基因。

一脉相承的文化精神

钱穆先生曾说过:“我们要懂中国古代人对于世界、国家、社会、家庭种种方面的态度与观点,最好的资料,无过于此《诗经》三百首……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忠诚恻怛,温柔敦厚……这便是中国民族人道观念之胚胎,这便是中国现实人生和平文化之真源,倘不懂得这些,将永不会懂得中国文化。”孔子将《诗经》的文化精神概括为“思无邪”,健康向上,平和中正,唯有如此,才能达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境界。用司马迁的话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所谓“温柔敦厚,诗教也”,这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理性节制方可长久。

《诗经》体现了中国人坚韧乐观的生活态度。如《七月》记载了勤劳质朴的农人一年四季的生活,除了农业生产,还要养蚕、织麻、打猎、盖房、造酒、祭神,周而复始,昼夜辛劳,没有一刻闲暇,却依然坚强、积极向上。

《诗经》展现了中国人崇德向善的伦理精神。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德”成为中国人价值信仰的坚实内核。《召南·甘棠》表达了民众对召伯清明断讼、主持公道的怀念。《卫风·淇奥》赞颂了君子的高尚品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诗经》彰显了中国人正直刚毅的高尚品格。大雅的《板》《荡》言辞激烈,一派正气,充满了忧患意识和对人民的责任感、对国家的使命感,形成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板荡精神”。《郑风·羔裘》赞美了君子捍卫真理的决心:“彼其之子,舍命不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坚定执着的卫道精神是中华民族独有的精神气质和价值追求。

古今相通的情感世界

诗是人心有所感之后内在心绪的自然抒发,所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诗经》作于三千年前,但是其中表现的都是我们熟悉的情感,有欢愉、有哀伤、有欣喜、有惆怅,我们从中得以窥见中国人质朴而丰盈的精神世界。

在描写亲情时,“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生我养我,抚育我长大,出门抱着我,时刻念着我,我想要尽己所能报答父母的恩情。在描写爱情时,《郑风·狡童》表现一位女子因为爱上“狡童”而寝食难安,“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这是所有经历感情磨难的人都能体会到的苦痛。《周南·汉广》描写了一位单相思的男子,明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虽然求而不得,却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在女子出嫁时,帮她喂饱了马。之所以“低到尘埃里”,是因为爱得深沉。《诗经》里的爱情,既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痴情,也有“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的薄情。有“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率性,也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惊喜。这些平凡、深沉、真挚的情感表达,今天读来,依然感人肺腑,击中人心。

亘古未变的生命意识

《诗经》记载了中华民族的童年时代,其中充满了独特的生命意识。不同于同时代《荷马史诗》常常表现人与自然对立,人与命运的激烈抗争,《诗经》是更多地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和对于命运的满足。

《诗经》中的劳动诗最能体现生命的律动。《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简单的语言和韵律,描绘了采集由少及多的劳动场面,愉悦欢快、生机盎然。方玉润如此描绘此诗:“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其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这首诗之所以如此简单而迷人,是因为它充满了生命活力,今天当我们投身大自然时,依然能感受到这种人与天地万物的和谐和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诗经》表达了对于美好生活的期待。例如,《周南·桃夭》记录了女子出嫁时的场景,同时表达了对新人的祝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希望家庭和睦,幸福美满,这种朴素的希冀,自古皆然。

《诗经》表达了慎终追远的生命意识,这些诗篇主要集中在雅和颂中。“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中华文明在殷商之际完成了从宗教性文明向道德性文明的转型,以敬畏之心对待生命。如何赋予现世生命以价值,如何使有限的生命具有无限的意义,这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

影响深远的语言艺术

现代人在为新生儿起名时,常常会翻翻《诗经》。很多名家的名字都来自《诗经》,如历史学家傅斯年的名字来自于“于万斯年,受天之祜”、建筑学家梁思成名字来自于“汤孙奏假,绥我思成”、药学家屠呦呦名字来自于“呦呦鹿鸣,食野之蒿”……这是因为《诗经》的语言丰富,既形象生动,又简洁精辟,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诗经》的语言都是经过精心锤炼的,寥寥几个字,便可准确地状物写景抒情,对于现代人而言,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语言素养。

孔子在教育孔鲤时就讲:“不学诗,无以言”,学诗可以极大地提高语言能力。直到今天,我们还在使用《诗经》中的词汇。我们用“窈窕淑女”描绘美丽而温婉的女子;用“夙兴夜寐”形容勤勉的工作作风;用“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形容急切的相思之感;用“天作之合”比喻幸福美满的婚姻;用“高山仰止”表达对高尚德行的景仰之情。

今天,《诗经》的诗句仍适用于很多日常生活场景。比如,当某件事出现困难或难以坚持而想要放弃时,我们可以劝诫自己“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做事要有始有终;当劝人不能只思虑,而要采取行动时,可以说:“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考虑上千遍,不如动手尝试;当遇到情意相投的爱人或朋友时,可以感慨:“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当催家人回家时,可以说:“式微,式微!胡不归?”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行文缺乏文采,就很难传播久远。《诗经》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就是因为它的文字有这样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诗经》塑造了中国人的集体人格,奠定了中国文化生命的鲜明底色,照亮了当代人的内心世界。今天,我们怀着敬意与温情,在传承中与先民对话,澄明心境,温润心灵,从中汲取生命能量,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由此得以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作者系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副主任〕

文章来源:《学习时报》2025年3月14日第4版

本期编辑: 季思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