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丛雨萌 文/视频
2024年12月20日,在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古镇的明教寺觉皇殿内,壁画修复师李晓洋正在仔细清理一处墙面污渍。这座历时4年即将修复完成的觉皇殿,给世人创造了不少惊喜——原本被改造成学校的大殿,在李晓洋及其团队的努力下焕然一新——从清代壁画的发现与修复,到明代壁画的偶然发现、加固及大面积揭取、回帖……四川目前为止首个发现的重层壁画在这里重见天日,跨越数百年的色彩又重现在世人眼前。
明代壁画全貌。
沉睡数百年
壮丽壁画偶然间重见天日
青白江区城厢镇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四川省历史文化名镇,而明教寺也有1400余年历史。城厢镇曾是金堂县县城所在地。据《金堂县志》记载,坐落在城厢镇中的觉皇殿为明教寺正殿,建于明成化年间,它是原明教寺建筑群仅存的建筑,于2012年被评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其殿内至今还保存了大量的明代建筑彩画、壁画,以及两尊明代彩塑。2020年,青白江区文物局着手修复60余处不可移动文物,在修缮的过程中,偶然发现觉皇殿的明间与次间的梁架和梁枋间,存有些许壁画痕迹。为保证修复的质量,青白江区文物局引入敦煌壁画修复团队,准备修葺整理觉皇殿内壁画,李晓洋作为该修复团队的主要负责人,携12人对其进行修复。
初次踏进觉皇殿的李晓洋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殿内根本没有什么壁画的影子,反而更像是一个大型杂物间。原来,上世纪五十年代,金堂县政府将明教寺划拨给了城厢中学。几十年以来,这座大殿也充当了教室、实验室、杂物间等。为保证最大限度利用空间,后人建起几面墙壁,将大殿分成了六个隔间,大部分的壁画就藏在墙壁后面,这为李晓洋团队修复壁画带来了不少的困难。“我看到了屋顶的梁架上有些许绘画,但根据多年来的经验推测,这么大的殿内,一定会出现大型壁画。”李晓洋耐着性子四处检查,终于在墙壁上方五厘米的地方找到了“蛛丝马迹”。
手电筒的光线直指自建墙壁斜后方的大殿墙壁。在层层石灰的掩盖下,一些黑色的水墨线条隐约可见。这些清代的水墨壁画上附着了较为随意的石灰擦痕,需进一步清理。“石灰其实是一种非常难清理的杂质。它质地较为坚硬顽固,需要我们更加缓慢、细致地进行操作。”看到现场的实际情况,李晓洋清楚,壁画需要揭取下来进行修复,而其墙面的竹编载体历经百年也早已破败不堪,需要将糟朽的竹编墙拆除后进行重新编制,以达到回帖(将壁画贴回墙壁)的强度要求。不过,不久后的一个发现,彻底改变了此次的壁画修复计划。
2022年3月,距离清代壁画揭取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李晓洋正在与团队伙伴们揭取竹编载体。揭取时,他内心有点犯嘀咕:“这地仗看起来非常完整,不像是近代新修建的东西,还保持了竹篾的载体结构。”对壁画修复的经验和不知道从哪里升起的直觉,他决定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揭取竹编时轻轻取下了一点小泥块。然而,这一层薄薄的泥层中,竟然有一层颜色。“泥块里面的色彩非常鲜艳,我们一致觉得,下面肯定有壁画,这东西没跑了!”这个发现是一个“意外之喜”,李晓洋马上与团队,在17.88平方米的墙壁上取了5个位置,不出所料的是,这五个位置均发现了彩色的颜料。“我们马上反应过来,这个壁画块面还是很大,这个墙壁上,很可能出现一幅很完整的壁画。”团队从壁画的上方小心揭取,果然出现了颜色艳丽的祥云画迹。随着竹篾的剥脱与拆除,一幅壮丽的明代壁画在沉睡数百年后,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揭开竹篾,明代壁画的祥云图案出现在修复师视野内。
壁画与古建筑同修
两代匠人跨越百年“对话”
如此鲜见的重层壁画发现,对李晓洋团队来说,既是意外之喜,也有着不小的挑战。
与主管部门协调修复方案、讨论修复手法、综合自身修复水平,判断是否需要截取修复……每一项,都容不得半点马虎与失误。清代的泥层与明代的壁画直接接触已有百余年,用何种技术手段剥离泥层与壁画而不产生破坏?泥层厚达三毫米,且近18余平方米的壁画整个依附于古建筑墙壁上,古建筑的本身早已产生些许形变,墙面裂痕愈加严重,需要纠偏。如何在平安修复的同时为以后的壁画保护做好准备?面对诸多问题,大家一致决定,拆!
这个拆,与上层清代壁画的拆,截然不同。清代壁画自身有裂痕,修复师们沿着裂痕揭取,相对简单。而面对本就非常疏松的明代壁画,专家们的第一选择是分块揭取。但觉皇殿在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洗礼与人文历史变化,能保留一面完整的明代壁画实属不易。考虑之下,最终,业主单位会同青白江区文化广电体育和旅游局组织相关专家多次进场调查与勘测,从觉皇殿价值最大化和文物保护安全的角度出发,决定由敦煌壁画修复团队将17.88平方米的明代壁画做整体揭取,也就是连同墙面与壁画一同拆下,待古建筑整体结构修复完成后再进行整体回帖。
李晓洋很忐忑。他明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墙面与壁画加起来重达3.25吨,回帖时重量超过5吨。将长4.23米,宽4.4米的疏松壁画整块取下,本已十分不易,需要吊车等机械设备的加入才能顺利进行;在取下的过程中,因壁画是正面朝下放倒在运输板上,还要时刻注意保护壁画墙面完整。取下后运往修复室的途中,不免遇到上下坡等路况,该怎样避免疏松的墙面出现裂缝,确保万无一失?李晓洋彻夜难眠,不断在脑中预演着可能发生的情况,为此,他还4次邀请了他的爷爷——敦煌壁画修复师、“大国工匠”李云鹤来现场进行指导。最终,他们一致决定,先将壁画进行保护,再摘取。
壁画表层杂质剥除马上提上日程,而对于李晓洋团队来说,他们的经验并不多。2023年4月,类似的案例曾在陕西被团队修复,但面对如此复杂的修复情况,李晓洋还是捏了一把汗。由于壁画在漫长的保存过程中受其材料自身原因、历史人为干预、保存环境等诸多因素影响,已经出现颜料层起甲、粉化脱落、空鼓、裂隙、脱落、淡化、变形、失稳和缺失等现象。“轻轻一吹,起翘的颜料层就会四处纷飞。”李晓洋如此形容壁画修复的难度。除此之外,工具的使用也是难点之一。工人们在面对错综复杂的壁画情况时,要使用不同种类的工具进行修复,而趁手的工具却寥寥无几。修复工人们便根据现场情况,用自制的不锈钢工具进行修复。“我们都是冬天开始制作第二年需要的工具,因为是易耗品,要经常准备。”李晓洋递给记者一根自制修复刀,巴掌大小的金属棍并不粗,两头形状各不相同,握在手里稍有分量,表面却也略显粗糙,依稀可见打磨痕迹。李晓洋团队的修复师,用这样精细的工具,用超过两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觉皇殿140多平方米的壁画修复工作。
壁画带给后人的,并不仅限于色彩。穿越数百年的思想,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忽然显现在墙壁之上,与今人“对话”。“当时壁画初见雏形,我突然发现,左上角壁画完全缺失,仿佛有被人刻意削掉的痕迹。”李晓洋有些疑惑,他仔细检查后发现,壁画左上方存在着很明显的被尖锐物品削凿的痕迹,但痕迹到佛像头部后,戛然而止。“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们停止铲除后选择用泥巴覆盖。”原来,在朝代更替时,壁画的内容、形式也会有所更改。当时的匠人正准备铲除,但出于某种原因,停下了“伤害”明代壁画的动作。“或许是因为敬重神明,但我想更多的还是因为出自于对精美艺术品的怜爱与不舍之心。”李晓洋站在削痕前,与百年前的匠人无声对话,在真正的历史与艺术品面前,两代人都作出了同样的选择——保护。
修复师正在清理明代壁画上的竹蔑。
再露“花容月貌”
为科学研究提供有力支撑
随着修复团队修复师的共同努力,目前觉皇殿的壁画修复已接近尾声,壁画中的鲜艳色彩与生动场景也一洗旧日灰暗,岌岌可危的壁画再露“花容月貌”。据青白江区文化广电体育和旅游局相关负责人介绍,画面中心的神像上端左手举日,右手举月,法相庄严。壁画整体线条丰富多变,将人物的形象、服饰、建筑、山石花鸟树木等细致地勾勒出来,笔触挥洒自如。在构图上,画面神形兼备,达到了内容和形式高度协调。
除此之外,从一个细节中也可看出壁画当年的金碧辉煌。光线从侧面照射过去,人物的衣服边缘、亭台楼阁、热闹集市,全部变成立体的形状。原来,当年绘制壁画时,用了“沥粉贴金”这一彩画工艺。该技艺从盛唐时就已被广泛采用,山西元代的永乐宫,北京明代的法海寺壁画中,沥粉的运用已经达到十分精美的地步。“沥粉工艺的特殊之处在于高出物面,并在它的上面贴金、银箔、上色等。具有厚度、硬度及华贵的感觉,同时可增加立体感。”李晓洋介绍,当时的壁画熟练运用沥粉贴金工艺,让整幅画面显得更为传神。
清代为何要将明代完好的壁画覆盖,又加上一层墨线壁画?这成了一个未解之谜。西南交通大学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张宇表示,不论覆盖壁画的本意如何,清代的墨线壁画实际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保护作用,作为一层保护屏障,覆盖在明代壁画之上,才使得明代的壁画在数百年间几乎未曾遭受外部环境的侵害。从遗产保护角度说,觉皇殿上面一层清代壁画相当于保护层,让下面一层明代壁画光鲜如初,也“冻结”了时光,从而使得我们今天站在壁画前,就好像是站在几百年前看刚画好的壁画一样。
“觉皇殿重层壁画为四川现今唯一一处明清两代重层壁画,全国罕见,有十分重要的科研、考古、社会价值。”青白江区文化广电体育和旅游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重层壁画的发现不仅为四川省内的壁画研究提供了充足的实物证据,同时也为我国南方地区的文化考古提供了有力证据。除此之外,重层壁画分别绘制于明代及清代,跨越几百年时间。两者无论从绘画工艺还是制作材料、画面内容上看,都各有千秋。这也反映了四川地区在不同历史背景下科学、艺术、文化、历史和经济的发展状况,为我国西南地区壁画文化发掘和科学研究提供有利支撑。张宇解释,虽然重层壁画在敦煌石窟中有一些实例,但在觉皇殿这样的木构建筑中存在,非常少见。修复完成后,重层壁画将使觉皇殿成为成都乃至四川展示集壁画、彩塑、建筑于一体的明代官式建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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