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多少次,我和所有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一样,朝着同一扇大门张望。

我记得那样的焦灼时刻:有时是烈日当空,校门口的阴凉位置早就站满了人,只能撑一把遮阳伞任由汗珠儿不停流淌;有时是寒风刺骨,一个人搓着手跺着脚尽量让身体暖和一些;有时是大雨倾盆,脸庞早已被雨水打湿,眼镜也不听话地起了雾……我能感觉到身边一些家长的不安,不停地掏出手机,嘟囔着“怎么还没出来”。扪心自问,我的心里何尝不是揣着同样的焦急?

自从孩子以受精卵的形态在子宫里着床,便注定了生命中必然充满一场又一场的等待。眼看着肚皮一天天隆起,先是等待第一次胎动,然后是等待他(她)呱呱坠地。胎儿的每一次踢腾,都让母亲的心无比柔软,无比爱怜。

等待的过程中,不是没有遭遇过险情。胎儿三个月大时,我坐三轮车在泥路上颠簸,突然身体见红,我又惊又吓,慌得眼泪直流。我还不知道他(她)长什么样,难道就要从此失去吗?那段时间,我被痛苦攫住,又变得无比坚强。最怕打针的我,天天乖乖地上医院打针,遵医嘱吃药。然后,放弃任何交通工具,只信任自己的双腿。一定有人曾注意到,有一个孕妇,从周一至周五,每天雷打不动从绵水路中段出发,小心翼翼地穿过红都大道,拐到向阳北路,走进那扇城区小学的大门。下班时,再走出那扇大门,以同样的路线折回家。

最终,我的等待得到了最好的结果。我战胜了那个魔咒,顺利将女儿迎到这个世界上,尽管她那么瘦小,才五斤六两。我怀着欣喜和忐忑抱紧她,允许她花朵般鲜嫩的嘴巴从我身体里吮吸乳汁,允许她不分昼夜地索取,允许她晨昏颠倒,将自己熬成极度渴望睡眠又无力进入睡眠的怨妇。记得一位女同事曾和我分享过她初为人母的心情。她说,十月怀胎时总是巴不得快快“卸货”,饱尝带孩子的艰辛时,又恨不得将她塞回肚子里去,至少那时还能过安生日子。自从我亲历了她描述的所有,对她当时的心情自是感同身受。

事实上,母亲的心永远装着无尽的等待。等她吃下第一口辅食,等她喊第一声妈妈,等她上学,等她长大,等她懂事,等她独立……等待的心情有多么迫切,等待的过程就有多么煎熬。

一周岁时,她莫名地发烧、咳嗽,吃了那么多药,打了那么多针,还是不见好。眼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喂她吃东西,很快又吐出来。我放下碗,眼睛盯着墙上一幅健壮的宝宝画,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以为我会带不大她了,我的等待就要落空了。直到一个医生在给她开的方子里加入中药,女儿的症状一天天缓解,人也渐渐有了生气,我才确信,我是一个还有资格继续等待的妈妈。

在殷切的等待中,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我牵着她仍然稚嫩的小手,将她带到我工作了十年的那所小学。我曾经满心以为要在这里陪伴孩子度过六年学习时光,却不料,一次工作调动,让我们打了一个如此玄妙的时间差。

作为一个场域分割线,一扇大门将我和孩子阻隔在门里门外。从前是孩子在门外等我回家,如今是我在门外等孩子出来。我戴着眼镜,看着一班又一班的路队逶迤而出,和每一个急切的家长那样仔细搜寻着自家孩子的身影。每每看到女儿像小兔子一样从大门里蹦跳而出,脸上便不由自主浮现笑意。如若等了许久仍未见人影,则难免忧心忡忡:发生什么事了呢?做值日吗,还是被老师留下来?我是那样深刻地体会着一个家长对孩子的担心。我开始理解家长们为何不喜欢老师拖堂,尽管明知老师是出于责任心,总想多向学生传授些知识。

人们常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当我成为校门口等待大军中的一员,彻底理解了那些冲锋陷阵的家长。我甚至想,如果教书生涯能够重来一遍,我会更加爱护那些孩子,原谅他们作业没做完,原谅他们叽叽喳喳,原谅他们将练习多遍的生字又写错了。我会在每天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的时候准时刹住还未讲完的话,让孩子们飞奔出校门,迎上那些热切等待的目光。

直到今天,女儿已挣脱怀抱,飞向远方,我依然是那个为她守候在原地的人。是的,为爱等待,没有止息。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作者简介

朝颜,中国作协会员,江西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鲁迅文学院、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高研班毕业,参加中国作协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芙蓉》《新华文摘》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到国外。获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谷雨文学奖、江西省文艺创作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古陂的舞者》《父亲的大海和太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