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

开均比我年长七岁,我叫他“开均”,他叫我“老同学”。这大概应该反过来,让他来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来提醒他比我“老”。我们却都不思改正,我一直保持着对他的那一份随便,他一直保持着对我的那一份稳重,就这样一直叫到今天,他还真把我活生生叫“老”了。

我们是师范学校的同学。1977年,我初中毕业,推荐上高中的梦想落空,务农没多久就参加了突然恢复的招生考试,被我们县师范学校录取。那一届学生来自三个县,分了两个班,我年龄最小,还有同学比我年长十岁。如今,两个班的同学退休后在成都生活的有一二十个,我们隔三差五聚会,也就不分一班二班了。

开均和我来自同一个县,却不同班。他入校以前一直当着民办教师,因此一身书卷气,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一天,他把写好的一篇文章用毛笔字在全开白纸上誊写出来,张贴到了教室外面的墙上。我那会儿稚气未脱,正暗地里拿他的老成持重做榜样,他却突然之间脱颖而出,锋芒毕露,白纸黑字,疾风横雨。他的那个举动,当时在我眼里无异于文章公开发表。那以后,七年过去,我的小说处女作在文学杂志公开发表。那个成长起来的七岁,好像是开均预留给我,好让我一路追赶过去。

现在,我对开均说,要是没有当年他那番意气风发的激励,我可能还会沉睡下去,文学梦就不会做得那么早。他那篇文章写的是生产队里的事,我却只记住了一个词。这个词是“闷大”,家乡土话,和“更大”的意思差不多。我们离校以后,都各自经营各自的人生,目标各有各的“闷大”。我们都从小学教师干起,开均在县教育局招生工作岗位退休;而我的文学之路,从书写生产队里的事起步,直到退休之前,才从书写乡村转入书写城市,尽管我已经在成都工作和生活了二十几年。

开均并没有走上文学这条路,这让我为他遗憾,也为他庆幸。我知道,他有了一个秀外慧中的贤内助,有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并且有了从事招生工作这样能够一展家国情怀的稳定岗位,该有的一切好像事先约好一样都来了,文学自己都会识趣地告退。谁不知道写作是一件苦差事呢?既然惬意人生该有的都有了,那些名那些利那些位,放下就放下,不争就不争,还要怎样呢?我如今才过上这慢悠悠的松闲日子,他不知在几个七年之前就过上了。

我却也知道,开均不单是把他那一身书生意气保留下来,也并没有把他的文学梦连根拔起。他内心深处有一块自留地,那是专门用来务文学的。他一直关注着我写作的动静,差不多是我写多少他就读多少。我的一些精短之作,甚至刚写出来就发给他。他给我的电话鼓励,那差不多就是一条热线。他还把他对我作品的理解诉诸文字,形成精准而深邃的短评,在包括纸媒在内的各类平台传播。事实上,他也一直在写作,成绩不俗的是填词,多有发表。他的毛笔字在校园那墙壁一展风采之后,如今又在蓉城一家酒楼登堂入室,自然是越写越好了。

开均和我都是吃过苦的人,我们却有一个共同的“嫌嘴”,都不吃藤藤菜。那是因为,我们读师范时,那上顿下顿的藤藤菜实在是把我们吃伤了。然而,那却是一个别样的回味,因为那“藤藤”,把我们三个县两个班一直缠着绕着连着,至今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