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鸿宁

“艺术之王,垂死于度量。”

“嵇中散,该上车了。”典狱小吏在嵇康的囚房门外三四步的地方停下,像是被这牢狱安静的漩涡搅散了声音,空旷而逼仄的环境让他失语。周遭仿佛有一种强大的磁场,钳住了他的双脚与声带,踯躅而嗫嚅,向房间里那个半卧的巨人宣告着。

当了半辈子的典狱官,今天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压抑。他不了解这个一袭白衣的读书人,只是听说钟会校尉吩咐将这人单独关押,罪名是谋逆。数月以来,他从没看过其正脸,这犯人在房中或仰、或卧、或面壁,口中时有微吟,那些句子他作为一个粗人难以读懂,却感到了一种千年的悲怆与疑惑。

这一天啊,还是来了。嵇康望着对面墙壁顶上的蜘蛛网,笑了笑,这尘俗的巨网,也终于要捕捉我这啜饮清露的高蝉了!拖着有些沉重的脚镣,嵇康戴上枷,登上门外那辆木车。

洛阳的下午不算炎热,那天的云层比往日要厚,太阳光没法穿透云层,只能将嵇康头顶那片天空照得发白发光,与他身上的白衣似乎要相接相连,贯穿树木、空气与时间。

看着眼前一排光秃的树木,嵇康开始想起那些在柳树下打铁的日子。他想起了老庄,想像庄子那样随地种下无为之树,随心躺下小憩。去不了广阔的江湖,那就把树种在家门口,让它结出逍遥之果!有了树木,嵇康又想到了打铁。在柳树下锻铁,多么和谐的刚柔交汇!假设能把硁硁然的打铁声变成一首古琴曲,那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境界?好朋友向秀常常来打下手,拉拉风箱,安然自若。还有吕安、吕巽、阮籍、山涛,他们一起读书,一起雄辩。明月不会是朋友,月下不过对影三人。假如你看到他们有点疲惫,你只管提上两坛好酒。几人就地坐下,泥土把白衣染成质朴的颜色,那独有的吟啸成了水墨画的背景音,就这样纵酒到月明。这就是他。他永恒地喜爱古时明月,一如他永恒地厌倦今宵笙歌。就用最污浊的刀刃,割出最优美的伤口,迸出最澄澈的鲜血吧!我已来过,鲜血滋养庭前柳,当故人再经过故居,或许有一番睹物思情吧!他这样想着,为了内心的信仰与孤高,他感觉自己离老庄近了。

马车颠簸了两下,停下来。惯性使他从回忆中挣扎回来,眼前竟是上千太学生跪着挡住去路。

“嵇公学富五车,儒雅翩翩,何以谋反?必是奸人所害,请大人明察!”领头的青年红着眼,头依然低着。

“大人明察!”后面响起整齐的呼告,将马儿也吓退了两步,发出嘶鸣。

嵇康看向远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琴来了。曾经多少太学生渴望向他讨教琴道,他都以世俗为故不屑传授,友人聚会也从未出手,甚至独处时也只敢一遍一遍在脑中临摹。今日就要驾鹤上汉,总得留下一些什么吧!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放达如嵇康也终于感到了后无来者的悲戚。嵇康兀自走下车,登上高高的台子上,下面已经聚满了人。嵇康如松树一般,岩岩独立。

太阳渐渐穿透云层,嵇康有些睁不开眼。他索性低下头,长发像是被松风轻抚,飘飘然飞了起来。他看不清台下何许人、何表情。或许有竹林中畅饮的老朋友们吧?又或者自己打铁时旁边聚群嗤笑的农夫?他远远一望便找到了已然泪流满面的哥哥嵇喜。要来了自己最喜欢的琴,嵇康盘腿坐在高台上。“行刑时间还早,请让我奏一曲吧!”像是对刽子手的通牒,像是对至爱亲朋告白,像是对太学生们的回应,像是对市井人的宽容,像是对那年教他琴曲那位神人的歉疚与自豪。

台下静得令人想放声大哭,一阵琴音从天的那边飞来——好像那不是古琴的声音。众人看到了太阳,那已经是他最为耀眼的光线了。街口的大树仿佛要立刻抽出叶子来——那好像不是音符,是雨点,生命的雨点!声音一步一步靠近了,嵇康已然感知不到任何东西。现在的他只有琴。他忘掉了所有,忘掉了自己如何挥舞铁锤、如何走出竹林、如何登上断头台。在生命的最后,嵇康好像又参悟了生命,激昂的曲调仿佛让他更加平静了,这一次他只为自己而弹奏,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他好像明白了这首曲子的真正含义,也懂得了那年那个无名氏不让他传授任何人的原因。他忘记了自己所信仰、自己所执着、自己所厌弃,好像在精神上回到了婴儿时代,成功携手了自己的老庄。或许生命的意义远不止于那些坚守,生命本身就是意义,没有对错,没有优劣,更没有理由。这样的意念在他的全身扩散开来。他终于忘记了一切的一切,成为天地间的艺术。

或许这首曲子永远是纯粹的,演奏它的人都明白了最深刻最纯粹的含义,从未曲解。

曲终,他缓缓脱出那句;“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再喝一口酒吧,就当是我这一生心潮起伏、波涛汹涌的注脚与完结。我爱什么、恨什么?好像曲终就忘却了。嵇康这样想着。他站起身来,哥哥已经不忍再看、背过身去。嵇康笑了笑,这次的笑不再有任何轻蔑与孤高,只剩下了长衫一般的洁白、柳树一般的风骨。

时辰到,夕阳完全穿透出来了,洁白的云层变得红晕。好像是这个时代的血。

艺术之王,又在度量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