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成
那些年,物质欠缺,咸菜拌饭是常事。母亲为让我们吃上可口的咸菜,没少下功夫。她腌制的咸菜,无论品相、成色,还是味道,都堪称佼佼者,尤其是色泽红艳的豇豆节。
双抢之后,农村依旧忙碌,施肥、除草、杀虫……收工回家,无论多忙,母亲总是在第一时间将采摘回的豇豆条倒进竹筛,细细挑选。那些太老或者太嫩的豇豆条,都不在此列。至于被青虫叮咬的,哪怕只有细小创口,都要统统剔除。那些年,家里的良田沃土都用来种庄稼,豇豆只点播在田边地角,一天采摘下来,本就不多,经她一挑选,留下的更少,好在天天采摘。母亲把挑选出的豇豆条,用筲箕盛了,放在地坝里支起的竹架上,让太阳暴晒。晚饭忙完,收拾好家务,尽管已是十一点过,母亲也总要将这些已晒得软不拉几的豇豆条放在木盆里,撤上些许盐,用力揉捏,让盐粒全部浸润到豇豆条里。第二天,再将豇豆条放在太阳下晾晒,直至它们变成曲里拐弯的褐色糟脆的干豇豆条。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许多时候,本来晒得快要糟脆的豇豆条,来不及抢收,经雨水一浸泡,很快变得又粗又壮,哪里还能用来做咸菜?印象中,一个夏天,母亲都在忙碌中采摘、挑选、晾晒、揉捏、抢收,可直到豇豆条采摘接近尾声,才积攒到一竹筛干豇豆条。
躺在竹筛里的干豇豆条,相互缠绕,犹如一个不规整的褐色大线团,张牙舞爪又桀骜不驯。趁下雨天困在家里,母亲把它们倒进木盆,一根根清洗后,打理成一小把一小把,然后搁置于砧板上,切成指节长的一节节。至此,豇豆节可以腌制于准备好的咸菜坛,三五个月后,便可食用。但母亲绝不会就此满足,她要给豇豆节添加拌料,让它变成最鲜美的咸菜。
自第一只红辣椒采摘回家放置于竹筐后,母亲便开始积攒。就像准备越冬的松鼠,今天三五只,明天七八只,数十天后,已是满满一竹筐红辣椒。此时,玉米已收割完,稻谷还没有上岸,农村出现了短暂闲暇,母亲趁了空闲,将积攒的红辣椒倒在地上,清除霉烂的,剔除有虫口的,然后将上好的辣椒,倒入水中反复搓洗。待这些红艳艳、亮爽爽的红辣椒晾干后,倒进木盆。她找来一个宽而厚的带长柄的刀,佝偻着身子,蹲在木盆边,毕毕剥剥剁起来。光鲜红艳的辣椒,在声声钝响中,肢解开来,化成一块块,一片片,龇牙咧嘴般堆叠着。
粗而壮的辣椒片,是不宜拌豇豆节的。母亲须一边不停地剁辣椒,一边不停地用手指在木盆里翻动。赤裸的手指浸泡在辣椒水中,时间一久,发红发胀,犹如一根根洗净的胡萝卜,火烧火燎般难受。每每此时,她总会抬起身,咧着嘴,发出咝咝咝的气息,同时不停地甩动着手指,间或将手指伸到嘴边,噗噗噗地吹几口,然后弯下腰,又剁,又翻,直到辣椒变得如小指头尖般大小的一个个碎片。可那时的我们,竟全没有想到为她添置一副胶手套。直到多年后,她生病住院,查出肝癌晚期,不知底细的她,趁我取药的间歇,从医院护工手中讨要了一副胶手套,满心欢喜地向我展示,我才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的后悔与遗憾。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那湿润的豇豆节,经水汽淋漓的辣椒片一拌,一腌,犹如着装的新娘,颜色迅疾由土不拉几的褐黄,变成黄中透红的鲜亮。味道更是香中有辣,辣中带香,搛几节放进嘴轻轻一嚼,香辣味弥漫开来,润了舌头,漫了口腔,浸了肺腑,让人满口留香,又余味悠长。
如此美味的豇豆节,平时哪里舍得吃?可我们是那么心心念念,母亲自然明白我们的心思。碰上下午农活轻松,晚上吃面条,母亲便用筷子从坛里夹上一小撮,丢进铁锅,用猪油煎煎再掺水,立时,一股扑鼻的馨香,让围灶而坐的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翕动着鼻子。待面条熟透捞进碗舀上汤,三五节豇豆节如游鱼一般悬浮于汤面,夹一根放进嘴嚼嚼,那种软中有硬,硬中带软的绵实、醇香,别有一番味道。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家里买了新鲜猪肉,母亲也会抓出小半碗,用它炒回锅肉,炒肉丝。经过油煎肉拌的豇豆节,看起来油光润泽,吃起来鲜香无比。我们虽不能大块夹肉,却可以左一筷右一筷放肆地搛豇豆节。一顿饭吃完,回锅肉、肉丝见了底,豇豆节也所剩寥寥。
或许是念我在二十里外的坝下读书,亦或是住校生活太清苦。母亲待我特别大方。读初中那些年,星期天的中午,无论有多忙,她都要挤出时间,手忙脚乱地从坛里抓出豇豆节,用清油一煎,装上一瓶,塞进书包,然后看我挎着咸菜瓶,满心欢喜地往数十里外的学校走。
豇豆节呵护着我初中的住校生活。许多时候,菜金短缺,吃不上肉食、蔬菜;或忙于作业,错过了开饭时间,豇豆节便成了拌饭的最佳佐料。那掺杂了太多棕色饭豆的米饭,吃起来粗粝,但经油浸浸的豇豆节一拌,柔顺了许多不说,还多了一份香气。
独有的成色、味道,豇豆节成了一家人的最爱。家里近10个品种的咸菜,独有它吃得最快,母亲也因此每年都要栽种豇豆,然后采摘、挑选、晾晒、揉捏、抢收、拌辣椒、腌制,年复一年,直至生命定格于27年前的那个夏天。
母亲去世后,因为伤痛,我们将咸菜坛抛到了爪哇国,待半个月后想起,豇豆节连同余下的咸菜,全都变了味。万物皆有灵啊,母亲的豇豆节,已随着她生命的消失而“消逝”。
多年后,当我辗转来到县城工作,发现了好几处售卖咸菜的小摊。这些小摊,咸菜品类齐全,又多盛在透明的玻璃坛里,看起来赏心悦目。我挑选了一小摊,见那拌有红辣椒片的豇豆节,成色不错,闻起又香,于是买上半斤回家炒回锅肉,终因失去了母亲的豇豆节的绵软而失望。于是,再寻,再买,再失望。
那是旧城小南街一处售卖咸菜的小摊,一长溜玻璃坛,整齐划一地摆放在那里,一位老太太仰躺在竹椅上,慈眉善目。我一见坛里盛的豇豆节,红辣椒片点缀其间,颜色鲜亮,透着润湿,与母亲腌制的何其相似。我买下小半袋,用来炒肉丝,那种香辣,那种软中带硬的绵实,好像还真有母亲的豇豆节的韵味。然而,几次下来,终究觉得还是缺乏母亲的豇豆节的韵味。
或许,那种失去的韵味,就像远去的母亲,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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