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贡文苑 | 高仁斌： 知县与盐

题字：何开鑫 中国书协草书专委会委员

主办：川报集团驻自贡办事处

          自贡市作家协会

          自贡市微型小说学会   

          自贡盐商文化研究会

知县与盐

——明清四任富顺知县的“盐”主题诗文

高仁斌

千年盐都自贡的井盐开采，最早可追溯到东汉年间。据《元和郡志》记载：“江安富义县，均为汉江阳县地。”东汉章帝时（公元76-88年），崔骃著《博物论》，即写道“江阳之盐”。经查考史籍，汉江阳县，领沱江下游广袤地域，辖有今泸州、泸县、纳溪、江安、富顺、隆昌、荣昌及永川部分地区。晋人常璩著《华阳国志》，便明确记载了“江阳县……有富义盐井”。南北朝时，该井名“富世盐井”，“以其出盐最多，商旅辐辏，百姓得其富饶，故名”。据唐代人记述，盐井在富世县“县西南五十步”，即今富顺县的富世街道。

《富顺职官考》记：“经查富顺旧志，自宋至清存有在册主官222人，其中两宋知监21人、元知州8人、明知县77人、清知县116人。”盐是富顺历史上经济富庶的重要载体，也是历任主官所关注的重点。经广为搜罗整理，在富顺明清两代知县中，有四任知县曾围绕“盐”主题创作并留下诗文。这既是他们执政异乡的历史见证，也是他们对自贡这片紫色丘陵的情感抒写。

李真，字子诚，陕西咸宁人。明正统八年（1443）癸亥，由“抽分大使”升任富顺知县。

在任期间，李真“居官勤慎，恩威并用”，推出了一系列治县举措。尤其是他创造性地主持修纂了明代首部《富顺县志》。富顺首修县志的时间始于宋代，元代未开展续修工作，至李真任知县时，全县文脉赓续已空缺数百年，亟需开展县志编修。由于工程浩大，该志直到明景泰五年（1454）才得以正式完成。该志早已佚失，今天已无法观览其真容。但李真却为后世留下了他亲自题咏的“江阳十景诗”，其中《古井咸泉》即是写当时富顺井盐开采（该诗原载乾隆《富顺县志》，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收录）。诗曰：

地浚盐池石甃圆，潜通海水净涓涓。

辘轳声转倾银液，鼎镬汤消变汞铅。

正荚谋深从昔著，调羹味美说谁先？

近来更喜资时用，飞粟盈仓足戍边。

诗咏富义盐井，列《江阳十景诗》之首。浚，开凿。甃（zhou），井壁。“潜通”句，旧时认为盐井的泉脉在地下与东海潜通，故能涓流不竭。“辘轳”二句，上句写汲井取卤，下句写煮卤成盐。辘轳，安装在天车顶部用于提放卤桶的转轴。鼎镬（huo），煮盐釜。正荚（jia），讲求盐务政策，语出《管子》：“海王之国，谨正盐荚。”调羹，比喻国家财政。味美，谓百姓食用。说谁先，财政与民食，哪个放在首位。资时用，适应当前需要。“飞粟”句，明代行“开中法”，商人纳刍粟塞下，给与盐引，赴各盐场支盐贩卖牟利。飞粟，商人向边塞运输粮草。戍边，守卫边疆。

金肖孙，字瑞枝，北直隶（河南）清丰县人，清顺治三年丙戌科（1646）举人。康熙六年（1667）任富顺知县，县志载其“为政平允，民心悦服，重修县治，规模俱称”。清康熙十年（1671），金肖孙在任上去世，成为清朝统治富顺后以身殉职的首位县官。

在金肖孙到富顺之前，清军、南明军、农民起义军及土匪、军阀等在四川地区长期混战，老百姓为避乱大都逃往南部山区，在二三十年间几乎陷入无政府状态。据县人李觉慧《城皇庙记》载：“吾邑自历甲申（明崇祯十七年或清顺治元年，1644）难，百里无烟，城市竟成邱墟。慧自甲午（顺治十一年，1654）正月从蔺播山箐中（今贵州遵义一带）归来，披荆芟草，随蛇踪虎迹入。时城中总计居民十三家，虽居街市，终日尚有不见面者。如北门至水井街一带，久成虎穴，寥寥居民，无一人敢从此采樵。”

彼时的自流井盐场早已人去场空、井垮灶塌，九成以上的盐井均遭到毁灭性破坏。据《自贡市志》载：“清顺治时，富荣地区仅有盐井34眼、煎锅99口。”这就是金肖孙接任富顺知县时盐场的实际状况。他经过一番实地考察，自流井丰富的天然气蕴藏量让他看到了盐业复苏的希望，有感而发写下《富顺火井》一诗，存于《富顺县志》。

诗前有序：“邑有盐井，盐井有水；火井无水，其中如雾。于井口旁凿穴，以竹筩去节，通火至灶下，每井旁列三灶。如用火煎盐，井口上原有铁盖，将盖揭开，以把草投之，火即发；如煎好不用火，仍以铁盖盖井口，火即熄矣。又以竹筩通穴，引至人家，以竹筩竖立，皆去节，至上横开一口，以盐泥涂之，其光从口中吐出，照满一室。如不用，以盐泥塞之。其口热，竹之通身皆冷，不烧也。火井亦人工凿之，大径五六寸，与盐井同。”

诗曰：

驱车采名胜，再拜问祝融：

“胡为炎上者，乃与润下同？”

我闻荆湘地，泉气彻苍穹；

或作黄雀雨，或作鲤鱼风；

方恨《水经注》，湮没此奇砻。

不意临釜川，变化更无穷！

有井穿旸谷，烈焰伏其中。

聊然借腐草，声呼百丈雄；

赤霞连紫电，绛雨带青虹。

熠熠腾五色，缭绕老龙宫；

倒吐藜头杖，光芒午夜翀。

上可摇星斗，下复照蚕丛；

纵有云林手，层烟画不工。

嗟彼炼师家，擅巧最玲珑；

汞水何时见，彼为凡火攻。

应知燧人氏，轸念我哀鸿；

九渊一炬起，高岑列灶烘。

能省樵山力，兼成煮海功；

岂止凌三楚，抑且傲二东。

此间有至理，坎离互相通；

谁修《博物志》，莫漫欲书空。

前序与诗主要写天然气性状与利用。筩，同“筒”，竹筒。把草，扎成把的草。通穴，潜埋地下。名胜，独特景物。再拜，表示礼节隆重。祝融，高辛氏火正，死为火官之神。“胡为”二句，质疑天然气与盐泉同出一井现象。胡为，为何。炎上，火性向上燃烧；润下，水性就下润物；语出《尚书·洪范》：“水曰润下，火曰炎上。”同，共生。荆湘，两湖。彻，直冲。黄雀雨，六月东南季风梅雨。鲤鱼风，九月风。湮没，因忽视而埋没。砻，石磨。釜川，釜溪河。穿，通达。旸谷，传说大海日出处。然，同“燃”。“赤霞”四句，写旸谷烈焰五彩缤纷照耀龙宫。翀，向上直飞。蚕丛，相传蜀王先祖，借喻蜀地。云林手，风景画家。炼师，道士尊称，以其懂养生、会炼丹。燧人氏，传说人工取火发明者。轸念，关怀。哀鸿，灾民。九渊，水最深处，指地下咸泉。岑，小而高的山。樵山，上山打柴。三楚，指两淮地区。二东，指河东、山东盐区。坎离，水火。《博物志》，晋张华撰，仿《山海经》而演变的志怪小说。书空，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语出《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被废，在信安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此借喻火井奇迹令人惊叹。

李崇阶，云南浪穹（今云南洱源县）人，白族。清康熙二年（1663）癸卯科乡试第一（省元），举人。博学多闻，善诗能文，时人评价其和与同榜的士人“皆负文名”。十五年（1676）丙辰秋，官四川省釜水令（富顺县知县）。二十九年续修《浪穹县志》，著有《釜水吟》（云南丛书本，民国刻）。

《游火井记》是李崇阶撰写的一篇游记，后来收录在嘉庆十三年(1808年)师范修纂的云南省《滇系》中。康熙十六年（1677)丁巳冬，他因公去自流井，取道“新罗”，对向往已久的火井进行了实地考察，并撰写了这篇游记。文曰：

相传蜀中山水多奇观，而火井为最。《博物志》载：“临邛有火井，以筒盛火，竹木投之辄然。桓灵时渐微，孔明窥而复盛。至璟曜间，有以家火投之者，遂灭，不复起。”每奇其事而窃窃焉疑之。丙辰秋，余令釜水，始知井去城仅百里许。询之父老，与记载略同，疑少释。然为吏事所羁，不得一至新罗而亲之。

丁巳冬，奉上檄，有自流之役。问之土人，云：“火井有五，曰新罗，曰鸡公，曰桐梓坳，曰牛心滩（笔者注：此处漏记一井，可能为龙垱）。其二全火，其三半火，而新罗为最。”诸井皆距自流不远。适万子襄文折柬相招，取道新罗作归路，因得观所谓火井者。

取火于井，以之煎盐，井之深不可以丈计。近盐灶四五尺，以拱围竹筒斜伏地中，引火入灶。筒去灶五寸许，以土为窍接之。傍复中立一竹筒，为起灭关键。其火在筒，以手扪之，不炙手。及其出，如担薪之焰，勃发猛烈，与家火无异，特其光稍绿。土人备陈起灭状，谓盐成时，宜停火，则以泥水扑置洞口即止，其声入地如雷鸣然；及取盐水贮釜内，去其所盖泥，以纸燃火向筒口，即勃发。当其甫燃时，须数人以大木极力按釜，否则火势冲釜起，屋且焚，其焰之烈如此！入夜不需灯烛，但取竹竿，通其节，插而引之，火且上腾，一室朗然不息，竹亦不毁。此自然之火，不假寸薪，所谓全火也。若鸡公、桐梓坳、牛心滩诸井，须薪少许佐之，而焰乃盛。余饱目移时，且聆其所以起灭之说，始信记载与人传不谬；而反惜当日《博物志》之所载未详。甚哉，闻之不及见也如此夫。

去井不十五里抵万子居，因述火井之奇，万子谓余曰：“流湿就燥，炎上就下，势殊也；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其理定也。今井中出火，而燥湿之位易，火不燃木，而生克之理乖。此得毋为燧人氏之所不及察，与司爟氏之所不能辨乎？”余日：子奚此之疑？天地之大，一气举之；水之与火，阴阳馀气。独不见夫南荒之中有火山，南海之中有火穴？其地产木，烧之不损；有火浣布，燃之不伤。《淮南子》谓：甑得火而浮，水中有火，火中有水。疾雷破石，阴阳相薄，自然之势也。彼火之不焚乎筒，其始出乎地，盖气耳。见风斯火，于以见五行之互用，而二气之不相离也，明矣！故值时之阳，则孔明窥而盛；值时之阴，则至桓灵而微，景曜而堕。夫亦山川之气与时而移耳，子奚此之疑？”万子闻而笑曰：“审若是，子于阴阳消长之故，瞭若观火矣。”因笔所见而为之记。

从李崇阶《游火井记》中，我们看到了康熙十六年冬自流井地区火井开发利用实况。明代万历以后，“富顺火井”常见于明人著述，可惜记载十分简略。即使《天工开物》卷上“作成第五”中“井火煮盐”文图描述的西川火井，迄今仍不能断定是川北火井，还是富顺火井。因此，目前对富顺早期火井所知甚少。通过李崇阶的翔实记述，我们可以推测晚明富顺火井的端倪，同时我们也得知，清初富顺火井的开发利用已达到较高的技术水平。 

熊葵向，字景阳，号立堂，江西南康府安义县人，由拔贡教习拣选知县。清乾隆十年（1745）奉发四川，历署永宁、崇宁、宁远府通判，西昌、名山、仁寿等知县。乾隆十九年题授富顺县知县。

熊葵向曾两任富顺知县，首个任期为乾隆十九年（1754）至二十三年（1758）十月，第二个任期为乾隆二十四年（1759）九月至二十六年（1761），中间曾短暂调任彭山知县10个月，是富顺历史上任期较长的知县之一。

面对当时“讼狱倍于他邑，疆域辽阔，五方杂沓”的县情，熊葵向做了大量革故创新、改良风俗的努力。他先后创修富顺门、培修县衙、捐俸举办江西义渡、翻修文庙、改建城隍庙、新建课士所、迁建书院等，还在县南修建用于农业灌溉的起凤堰、董家堰、锅底堰等水利设施，对推动富顺经济社会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尤其是横跨两个任期的《富顺县志》编修工程，堪称其当政时的一项千秋伟业。

乾隆二十二年（1757），熊葵向到自流井巡察盐政。途经沿滩时，但见河道“水涸仅容一舟”，造成“上下相争，彼此相持，每多壅滞”，甚至“多致拘讼”。为平息民诉、畅通盐运，他立即下令所有船只“以单双日分上下”。从此，“争竞之患悉化”且“羁留之病俱免”，成为地方治理的一大善政。在任中，熊葵向曾写有《古井咸泉》诗一首。诗曰：

不须煮海自流岩，煎出清泉味便咸。

大地阳春应有脚，故教富庶在民岩。

该诗为《次王丽有江阳十景原韵》之四。煮海，海盐生产。自流岩，明代富顺发现自流井咸泉，未经人工开凿，咸水自然流出，因名自流井；文献记曰：“新桥下，下桥上，名为火井沱，河岸有井自流盐水，故曰自流。”这也是今天自贡市自流井区由来。“大地”句，喻盛世天地恩惠；阳春有脚，本作有脚阳春，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宋璟爱民恤物，朝野归美，时人咸谓璟为有脚阳春，言所至之处如阳春煦物也。”后用为称颂地方官吏行德政之辞。民岩，民间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