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尧

初拿到新加坡诗人舒然的诗集《镜中门徒》就很容易被其中作品的一些独特的元素所吸引。宏观上说,舒然诗歌带有女性独特的视角,其主题涵盖了日常生活,爱与亲情,对时间的体验和感受,还有一些从古典诗词中汲取的主题和意象。此外,舒然在新加坡生活,于是诗中也多了许多南国的意象,比如“南洋建筑”、“南国冬月”。而这种地方性与古典性的结合,加上舒然对古典语言和诗歌体例的转化,使得她的诗歌显示出传统与现代、整体与地方相交织的特点。在风格上则表现得高雅唯美,具有古典和异域的特色。可以说,在汉语的世界里,舒然的诗歌美学是有其独特性的。

舒然诗歌的语言是“舒然”的。她的所有修辞都是不露痕迹的,像一个优雅、轻盈的人,从来不是通过哗众取宠来吸引人的眼球,但却有自己内在的节奏和韵味,只默默等待有心人去细细品味。舒然诗歌的语言是简洁明快的,以短句为主,同时也是以短诗为主,在手上这本《镜中门徒》中,长诗极少。正是这种毫不落泥带水的写法让她的诗歌变得清新隽永,拥有充裕的诗意空间与留白,有比较大的解读余地。舒然诗歌制造诗意的一个途径是虚实的错落和交织,这样的例子俯仰即拾:“四月,春色黯然/所有的疆域/毁于一种沉重的殇/而泪水,淹没在时间之河。”从四月的春色,转入抽象的殇,从具象的泪水,走向看不见的时间之河,舒然巧妙地在虚实之间进行着切换和编织,从不使意义的空间被坐实。再如“我们预约的美好/正在来时的路上/总有那么一首诗/披星戴月地赶来。”这是一种搭配上的错落,“预约美好”,或者“一首诗赶来”,都是反常规的动宾和主谓搭配,却显得可爱亲切。

我们当然可以说诗就是修辞术,但修辞不留痕迹,亲切自然,甚至不那么引人注目,却是舒然诗歌的特点。对于诗的初学者来说,刻意制造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的距离显然是必要的,但处理不好,便会显得生硬、奇崛,甚至令人尴尬。舒然的诗并不是日常语言,却有日常语言的自然流畅,并不通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陌生化来打动读者,但细品之下,却炼词考究,读来意味丰厚,甚至颇有哲思。

六月的时间在叶子上闪着光

嫩芽新长,梦想也跟着长


年已过半,六月未老

它招呼你拥抱未来的光阴


光阴无邪呢

你也应该学会无邪的笑


在六月后的每一天

在闪着光的叶子背面


时间在叶子上闪着光,无形的时间也有了可见的光芒。或者说,时间就是人本身,在西方哲学里,这或许是一个海德格尔式的“存在与时间”的命题。但是对于舒然来说,不是人对时间的体验,而是对时间展开修辞,让时间变得像人。于是,时间先是对人显露出自身的形态,不过不是彻底的走向自身,而是作为对事物的显现,变成了一道折射的光,让叶子发亮。可以说,此时时间就是叶子。然而,时间随后变成了对人本身的隐喻,在舒然的书写中,它时刻与某个具体的人的形象形成对照,一边是年已过半,一边是六月未老,一边是光阴无邪,一边是你也应该无邪地笑。从现实状态中人已经年岁过半,而时间不老,走向这个年岁过半的人,最终学会了时间的轻盈和无邪。而最终,时间又回到了叶子背面,一个不会闪光的背面。既是循环复沓,也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种交错和对照:时间不仅在叶子表面闪光,也存在于叶子的背面,与光明相对的阴影的一面。或许,不论是消逝与显现,还是光明与阴影,舒然想倾诉的正是一种时间的秘密。而年岁过半的人,既体验了时间消逝,也在消逝中体验了永恒。舒然的诗正是要让我们学会超越时间带来的消逝,笑对人生的变化与无常。

诗格即人格。可以说,舒然诗歌的这种特点最终要归结为她自身性灵的“舒然”,后者可以说是对时间的细腻体验,也可以说是对人伦的指认:诗人作为女性、作为女儿抑或作为母亲。不过,窃以为,舒然诗歌情感的升华和超越性却要在日常主题中获得表达,在这些诗歌中,亲情不是唯一的主题,却已经被含括在对爱的书写之中。在淡然之外,多了一丝深情。而在深情之中,又能升华到一种宏阔的境界之中。正如她这样写到:“呼啸的山河岁月里/我们的身体抑或心灵/必有一个穿越漫长的光阴/抵达此生温暖的彼岸”,诗中不但有空间的宏阔尺度,也有时间的漫长延展。再如,“思念一旦如潮迭起/若有大雪纷然”,在表现爱的主题中,舒然的诗并不拘泥于小情小爱的描写,甚至都不止是亲情,而是有一种超越性和普遍性。这种宏大也使得舒然诗歌的情感具有相当的强度和深度,甚至有一种哲学的“绝对”。总之,不论是语言自然的“舒然”,还是性灵超越、对时间与爱的体验之“舒然”,舒然诗歌一直邀请着我们的进入,也有待读者不断地品咂。

作者简介

向尧,四川宣汉人,青年诗人,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与美学,兼及诗歌写作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