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扬

中秋前几天,收到女儿从杭州寄回的快递,拆开包裹后是几块月饼,内附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妈妈,这是我亲手做的月饼,对你的思念都轻捻在酥软的饼皮和营养的陷里了,希望你喜欢。”

有点诧异,在我面前针尖对麦芒的女儿,居然给我如此浪漫、温情的表达。不夸张讲,我当时甚至有不滚下几颗热泪,都有对不起她的感觉。也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女儿真的长大了。

女儿生于2001年,她6岁那年的中秋节前,我带她到商场选月饼,那时月饼的种类与我小时候相比,已然丰富了很多。面对海藻、冰皮、水晶、巧克力、冰激凌等月饼,她先瞪大眼睛看,然后小手一指,随即摇头,如此反复多次,也未确定买哪款。

吃是大事,我享受她的犹豫,也就乐在旁边看,售货阿姨不解个中缘由,耿直地给出建议:要不给幺儿都来上一盒?

我本工薪族,要为过日子考虑,到底没有都来一盒,最终依她选了一盒冰皮。拎着月饼回家,我给她说,中秋是我们的传统节日,象征家人团聚,等节日那天,我们围坐一起,分享美味可好?女儿点点头,算是应了我的话。

没想次日下班回来,发现盒中的每一块月饼都被她咬过,我自是火冒三丈,本想搓她一顿,但转念一想,对孩子的教育,不能简单粗暴,还得再摆龙门阵。

心平气和后,我告诉女儿,你咬过的食物,别人吃不卫生;你咬过的月饼,不再圆了,一家人怎么团圆?她反问道:“妈妈,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偷吃过月饼,所以外公才去了天上,不能跟我们团圆?”

女儿的话,竟让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小时候,的确有因偷吃家里的月饼被父母打过的经历。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普通百姓的生活大多拮据,中秋吃月饼是一件奢侈的事,有的人家还以麻饼代之。记得我10岁那年,爸爸拿回来一筒用白纸包裹,用草绳系着的月饼,放在斗柜里,说等中秋节那天,奶奶回来后,全家人一起看月亮吃月饼。

第二天上学前,我故意磨磨蹭蹭,等家人都走了,我搭着凳子,打开斗柜,看到了那筒月饼,包装纸上油迹显现,散发出一年中难以闻到的香味,那香味撩拨着我的味蕾,牵动着我的心跳,成为我必须伸手的理由。月饼到手后,我毫不犹豫地大咬一口,但牙被馅里的一块硬货磕得青痛,我吐在手上看,是块罕见的冰糖,欢喜得忙又送进嘴里使劲嗑。就这样,人生至今,那是我唯一吃得嘎嘣响的月饼。

下午放学,拿着刚得了满分的试卷得意洋洋回家,见爸妈坐在凳子上,表情严肃,一副准备严打的架势。没等我开口,爸爸大声问道:“是不是你偷吃了月饼?”我本想以考得好为由,承认错误,以求宽恕,但没想到咋个就嫁祸到了我哥哥头上。爸爸说,你居然撒谎,不诚实的孩子考一千分都没用,随即,就是一番痛打,且是“父母混合双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在爸妈心中,诚实远比成绩重要。

还有一次被打,也与月饼有关。大约上初一时,月饼做法也有了很多讲究,原来那种“硬块冰糖”月饼退市,取而代之的是质地绵软细腻、薄皮馅大的软月饼。那年中秋夜,爸爸把一个又圆又大又松软的月饼切成了几块,并挑了最大的一块给我,爸爸说:“一年团圆夜,吃一块吧。” 因我之前偷吃月饼被打过,所以赌气似地几次推开爸爸递过来的月饼。我的任性,使得脾气本就火爆的爸爸再次发怒,自然而然地,我也就再次迎来了他的“掌声”。

至此,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对月饼有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对爸妈粗暴的教育充满了畏惧。总之,那时他们让听的话绝对不听,让干的事绝对不干,照我哥后来的话,就是干啥都与爸妈反着来。

我上高二那年的10月,中秋刚过一周,爸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与妈妈和哥哥安顿好一切回到家里,看见桌上还有一块没吃的月饼,恍惚间,月饼被渐渐撕裂,直至拉开巨大的缺口,像悲痛张开的嘴,吞失了所有与爸爸在一起的时光,我不禁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带着对爸爸的愧疚,我完成了高中学业并考上大学,尔后顺利当上了老师,直至有了自己的女儿。成为了一名母亲后,我才明白青春逆反,对爱我如命的父亲来说,有多深的伤害。

我们的父辈,在对孩子的教育上,或习惯简单粗暴,或认同黄荆棍下出好人;再或打与不打,拒绝与倾听,不论哪种方式,或皆因望子女成龙凤。

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我不想她的青春也如我般任性和逆反,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尽可能和风细雨讲道理,但女儿一样不耐烦,一样逆反。我曾被她的任性气哭了无数回,甚至一度怀疑,对女儿的爱和各种讨好是否应当。但收到女儿寄来自己亲手做的月饼,我又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这是妈妈的真心话。

现在生活好了,月饼的种类更加绚丽多彩,‌我们的教育方式也尽丰富多样,这是时代前行的必然,还有我们追过数千载的这轮中秋月,它也必将越来越亮,越来越圆。

(亦扬,本名杨莉,曾用笔名羊子。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