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惊涛

意识到今秋的桂花没有应节而开时,中秋的月已经自东山冉冉升起了。

朋友柳君发来的微信祝福里,“丹桂飘香,月满中秋”八个字,想必是信手拈来,忽略了并没有“丹桂飘香”这个事实。它们顺着那条信息高速公路,带着满腔的诚意和想当然的美好叩开我的微信时,一定没有想到,它们会“一语惊醒”我这样一个梦中人:圆月朗照之下,桂花真的爽约了。

它们曾经是这个节日河山永固般的良配。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诗人杨万里是解得桂花的仙界气质的,这首看上去遣词素朴但实际上意境深厚的五绝《咏桂》,在礼赞桂花虽然来自天上、却愿意散作人间香的同时,不露痕迹地对桂花和圆月进行了情感排位:圆月在此际,看上去是这个盛大节日的主宰,实质却是桂花的陪衬。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它率先以诗歌的名义,从民俗意义上为我锁定了桂花和中秋形影不离的动人意象。

每年的此夜,我陶醉在这样一个神圣的礼序里:自庭院中,剪一枝开得正浓的桂花来插在瓶中。月亮升起时,打开手机的“月亮”模式,将月亮和桂花天上地下连成一景,摄入镜中。丹桂最好,因着那点点凝聚的红,衬着月夜的亮白;银桂当然也不差,它们和月夜相互借光,照亮的同时,也互赠敬意。倘有一缕微风吹袭,自是更佳,仿佛调香的圣手,把一点点的桂香,调成一丝丝,一片片;或者一味味,杂作一阵阵。你正要忽略它的存在,它便不忘提醒般吹来一阵馥郁;你刚觉得它甜腻了,它便知情识趣地幽淡开去。

若有雨来,月必定是要退去的,桂花呢,却并不忌惮,无论在枝头,还是落入尘土,都会显出另一种美。大约要呼应一下桂花的应节姿态,秋雨停了,后半夜,月亮从云中探出头来,不用开灯,便能看到桂花和月亮合得脾性的清寂之美。月色大约也染了桂香,催梦迷离。入睡前,想着这样花好月圆的良宵,大约会亘古不易的了。

错失美好总是刻骨铭心的。今夜,我坐在没有桂香的庭院里,怅然若失,魂不守舍。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些和气候紧密相关的植物学常识:入秋以来,一场席卷川渝乃至南方大部分地区的持续高温,成为桂花爽约的罪魁祸首。深谙桂花习性的专家预估,鉴于桂花的开放缺乏适宜的低温唤醒,今年的桂花花期会比往年同期晚近一个月。

这意味着桂花和中秋圆月的良配,将出现第一次错位。

怀着对这个良配的执念,或者说,我不相信所有的桂枝都还在沉睡,我持了一把果剪,借着月色,去寻开着的桂花。我要剪一枝,插在瓶里,在它醉人的香里迷离睡去,这个中秋夜的礼序才算完成。

我在小区里寻找桂花。手电的光,照在或高大或低矮的桂树上,没有一枝桂枝是醒来的。我在心里唤啊唤,它们始终在沉睡。我惦着脚,攀下最近的一枝,细细打量,发现它们甚至还没有长出细小的芽苞。一树又一树,一枝又一枝,最后,我不得不接受“一树如此,树树无差”的现实。

我去桂花巷寻找桂花。往常,这个时节,住在这里的居民和闻香而来的游客,会将这条并不太宽的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桂树下,三五成群,喝着茶,或者咖啡,或者小酒,桂花无声落下,在发鬓,在肩头,浮香蔼蔼,世俗的日常因了桂花而充满雅致。今夜,桂花巷出奇的宁静,偶有人家传出中秋晚会的喜乐之声,反衬着这巷子过早的阒寂。

我去好友祝先生的桂园寻找桂花。在他的桂园,因着专业而细心的养殖,或许能看到“脱网之桂”。他的桂园离小区大约有6公里,我开车出门的时候,月亮已近中天了。29摄氏度,比桂花需要的唤醒低温高了三度。空气里全是燥热的气息。没有桂花的甜香,这一刻的出行,多少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在祝先生的桂园停下时,收到了他的微信语音:你别来了,没有漏网之桂。

可我还是不甘心,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在桂园门口了。

大约五分钟后,祝先生打开了桂园大门。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或者更可能是被我的焦虑和迫切打动,他引着我,验明了十多株或大或小的早花桂树,它们确乎没有应节而开。在一株具有王者气象的早银桂前,他攀下一枝,给我看枝条上鸿蒙初胎的芽苞。“即便是这样能抗高温的老桂,开花大约也在20天之后。”他说。

“有没有可能通过搭建低温棚,让桂花应季而开?”我问。

“完全没有必要啊!”理性的生态逻辑第一次遭遇感性的诗性逻辑,祝先生有些不可理喻地看着我:“迟几天就开了啊!”

不过就是几秒钟,他大约领会了我的想法,便对我说:你随我来。

桂园,中堂,一个中式茶席上,幽幽灯光下,钧窑梅瓶里,斜斜插着一枝丹桂:猩红点点,正是盛花的最佳气象。

我心里道一声:这不就有了!一面走过去,准备作一番贴身嗅闻。及至看到塑料感十足的桂叶,方才明白,那不过是一枝伪装得十分像应季而开的真丹桂的塑制丹桂。由于经年插在这个瓶子里,并不用供水和洗涤就荼蘼灿烂,所以细看之下,无论是花还是叶,都蒙着一层难以去掉的尘垢。

假的永远无法代替真的。但总有人在柳梢头挂一个假的月亮,所以有人在瓶里插一枝假的桂花,也颇司空见惯。所以,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对这个美好意象的错失安之若素?或者很快为这样的错失寻找到哪怕是虚假的替代?

这个假的桂枝,在“月圆”这一夜,疗愈了我错失“花好”的遗憾。我没有告诉祝先生,我执意要寻找开着的桂花,不是为了让“花好”来成全“月圆”,以让良配永不散场,而是借助寻找,消除我们可能会因为极端气候永远失去桂香的某种焦虑和担忧。

事实上,人类和植物相伴相生的生命史中,这样的永远失去常常发生。

月亮隐到云层中了。桂花良配的缺席,大约让它不快。或者,它也和我一样,正在四处焦虑地寻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