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诗人陶渊明曾在他著名的《饮酒(其五)》中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慨,早年读至此,总疑惑这首诗中其实并无一个与酒有关的文字,为何却成了“饮酒诗”中脍炙人口的一首。人及中年后慢慢去品味,发现诗中所写的“悠然见南山”,其实既可做解“悠然地见到南山”,也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

人,安逸、闲适、自在;山,清幽、静谧、悠远。想象着那一刻,人的内心和自然,仿佛高山流水应和的琴曲,在无声地弹奏,主人公恍惚间进入了物我两忘、天地相融的境地。“此中”概是眼前之景,“真意”当是心中之情,“忘言”一词,当然是说人生之乐、生活之趣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了。再细想来,“真意”是生命之境界,又何尝不是饮酒之境界?谁能说此境中的五柳先生,又何尝不是醺醺而去,淘淘而归呢?他后半生对酒的沉醉,恰是从饮酒中领悟了人生的沉浮,进而才成了那个时代最大的清醒者。

这样去想他的后辈们,如我们熟悉的以“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愿长醉不愿醒”的太白先生,也实在不是一位贪杯者,若是,他的铁粉杜子美也不会写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了,一个“臣”字,已道出了太白先生的清醒,却偏要装出长醉不醒的样子给整个长安看,颇有些行为艺术的嫌疑。所以要说饮酒,我还是更喜香山居士“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的雪夜小饮了,有情趣,有境界,不张扬,虽是雪夜,也有可能随时春风轻飏,更重要的,即便酩酊长醉,一觉醒来,忽见雪后初晴,也不亦快哉啊。

我的岳父朱先生是家里长辈中极其爱酒之人,读书并不多,对陶前辈及太白、子美、乐天诸位先贤认识亦极为有限,更无从比其诗品较其酒品了。作为晚辈,我也从没敢在他面前卖弄过。之所以以先生称之,不单因他一介农夫却生得一副名士之相,更因其大半辈子乐善好施,帮过很多人家,所以从年轻时,无论遇着什么事,只要他发话,村邻们总要留几分薄面给他。据我妻子说,她小时候,家里每年初一到十五都是酒局不断的,酒客中不但有村、镇书记等一众头目,也少不了镇上三教九流各路英雄,每天来一拨去一拨,熙来攘往,朱先生乐在其中,满面春风地迎来送往,甚觉体面,竟也被镇上传为美谈。

记得第一次作为准女婿上门,午饭上了满满一桌子皖北美食,朱先生从脱漆的老式柜子里拿出珍藏多年的“梅瓶”五粮液,提议共同喝几杯。看到我嘴里嘟囔着“不会”,一边摇头摆手,尽管有宝贝女儿在一边忙着打圆场,朱先生的脸色还是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我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直到看着我三杯下肚,面目赤红,才笑嘻嘻地向宝贝女儿念道:“酒是个好东西,喝点儿对身体好。再说,不都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嘛。”仿佛坐在对面的真是一个可教的孺子,可惜这次他眼光有点不准,做女儿的到底也没有把我这能写几句歪诗的孺子给历练出来。

几年前,我和妻子接朱先生来京小住,每天晚饭,朱先生虽不再像早年那样饮酒饮得满面生辉,但总会由妻子陪着他小酌几杯,其间也撺掇我不要掉队。看着我皱眉饮下,朱先生总是会心带笑,特别开心的样子,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渐渐地,虽然酒量未有丝毫见长,却训练出了我有些刁钻的舌尖,舔一舔酒杯,对杯中之物大体也能分出个优劣来。要回老家了,问朱先生想带点什么,先是说不用,镇子虽小,但东西总是不缺的。直到我表示无论带什么,都给他送到火车上,才说“那你给我带件酒好了。”说完先笑了。我知道他的最爱,赶紧到地下室,把存放了好多年的一件“梅瓶”五粮液搬上来打了包。朱先生算是心满意足地回了老家。

随着年岁渐长,朱先生门前早已不复先前热闹,而变得车寂马静,尤其第二次中风后,只能小酌慢饮两杯,以舌尖接通与天地自然的联系,对他来说,甚至带着几分生命风险。朱先生不甘心,戒了荤腥、断了香烟、也不再熬夜打牌,但每餐小酌半杯的习惯,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的日子。在我看来,这滑过舌尖的琼浆,不啻也暗含着五柳先生诗中的“真意”,只是朱先生比五柳先生更加“忘言”罢了。至于带回的五粮液酒,听妻子说,朱先生总是贵客临门才拿出来,还不忘向客人炫耀是北京女婿送他的老酒。去年冬天,朱先生的葬礼后,我和妻子聊起他的爱酒,都后悔没在他尚能饮时多送他些,如今老酒尚存,其知音竟自驾鹤西去了。

相对于写诗阅文,我对酒的了解殊为可怜。也是因了近年来“十月文学奖”永久落户李庄古镇,才与五粮液结下了深厚缘分。每到颁奖季,除了与来自天南地北的作家朋友共同奔赴,齐聚李庄,在微雨轩临江的窗下或敞开的天台上,一边品尝正宗的五粮陈酿,一边望着江上渔樵,畅谈古今。深入企业各酿造车间,寻觅一瓶好酒的酿造流程和复杂精细的特色工艺,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当然,了解愈深,也愈惊叹一瓶好酒所负载的中华酒文化的博大精深。再细想来,用作酿造的高粱、大米、糯米、小麦、玉米等,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果腹之物,聚集起来,经过怎样神奇的手,竟然幻化成了“酒”这种神奇美妙的天赐之物,人在不同的境遇里,或桃李春风,或举杯邀月,或对酒当歌,或红泥小炉,或十千恣欢,或欲辨忘言,或长醉不醒,一杯酒里竟藏着万千人生,智慧的五柳先生用一个“真”字,就精准传递出了人生如酒、酒即人生的高远境界。

人生在世,与一瓶好酒相遇,即如与一位得道高人相遇,也是与一首澄明之诗相遇。其实,你见与不见,它一直都在那里,不急不躁地等着你,等着五柳先生这样的圣贤,也等着朱先生这样的市井凡人。

作者简介


谷禾:诗人,作家,编审,《十月》杂志社主编助理。著有诗集《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小说集《镜中逃亡》等10种,曾获“屈原诗歌奖”“扬子江诗歌奖”“陆游诗歌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