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二十年前遥远的酒事了。之所以还有印象,是因为不在酒桌上,不在推杯换盏间,而是在五粮液的故乡宜宾,同三江汇流,与天地共饮。

当时我还在从事媒体工作,去宜宾采访。车行在八月的川南丘陵间。一大片一大片的高粱和玉米,让土地显得充实而富足。高粱熟了,垂着脑袋,低调而谦逊。风吹过来,它们窃窃私语,漫议着丰年。当地朋友介绍说,这就是酿造五粮液的糯高粱,它的内部结构较为疏松,粘而不糊,利于发酵,出酒率较高;关键是它含有单宁、花青素等物质,在发酵过程中能够转化为带有芳香气味的酚类化合物,起到增香的效果。大概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他这样介绍糯高粱功效的时候,语言激发了通感,我不由自主地闻见一股由远及近的酒香。如果穿越到古代,大约也该看见四处招摇的酒旗了。

到达五粮液酒厂时已近黄昏。穿过标志性的“五粮液”LOGO造型的大门,穿过“十里酒城”,眼前就是硕大的“五粮液”酒瓶楼了,我瞬间忍俊不禁——如此写实、如此具象的建筑!如此直白、如此夸张、如此豪爽的邀约!它矗立在天地间,蓝天白云之下,似乎一拧开盖子,就有酒香直上云霄,旋即铺天盖地而来。它就像一句短促而有力的酒令,热情奔放又略带挑衅,我顿时感觉血脉贲张,酒力一下子从业余进阶到专业。宜宾,宜宾,太宜宾了,果真是宾至如归啊。

其实,这里弥漫的酒香是真实的,因为酿酒作坊就在此地。循着酒香的导航,我们走进那条名为鼓楼街的巷子,看见一座朱红门面、明清建筑风格的作坊,这就是著名的五粮液“长发升”古酒坊。“长发升”与另外7个古酒坊,共同组成了五粮液501酿酒车间。

这里有始于元明时期、中国现存最早、最完整,连续使用时间最长的地穴式曲酒发酵窖池,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被列入“国家工业遗产”,还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2005年,五粮液“长发升”酒坊一块古窖泥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成为馆藏文物中唯一一件“活文物”。当我听到“活文物”的解说时,不禁汗毛倒立。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泥土,而是一块葆有活力的生命体!它带着先人的体温,承接了700多年的日月光华,浸润了700多年的风霜雨露,野火烧过,春雷打过。光阴流转,世事变迁,它享受了承平盛世,也遭遇了兵燹之祸。但它不悲不喜、不愠不怒,依然带着匀称的呼吸,吐纳着天地之灵气,以绵绵之功致力于美的工程,参与着生命的创造。说它是酒之魂,称它为酒之脉,大抵不为过吧。

酒坊内,酿酒师傅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一位老师傅说,五粮液坚持“料必优、时必适、工必到、法必精”的古训,总结提炼出“种、酿、选、陈、调”美酒五字诀,从选粮配料、磨粉制曲、酿造发酵至开窖取酒,五粮液的酿造时间周期长、操作要求细、控制难度大、生产成本高,尤其是在发酵阶段,需要经过“跑窖循环”“续糟发酵”“沸点量水”“分层起糟”“混蒸混烧”等100多道相当复杂的工序,每轮次发酵时间就需要70天,双轮发酵就是140天。每道工序都蕴含“唯有如此,别无他法”的技巧,五粮液的传统酿造技艺也因此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老师傅舌绽莲花、津津乐道,颇为自得。他半酣式的激情解说反倒让我将信将疑起来。百闻不如一鉴。“鉴定”的机会来了。好客的主人邀请我们举杯:来,尝尝,尝尝这种,五粮液原浆,72度。我本不善饮,自然不胜酒力,之前倒也多次浪费过52度的五粮液,可这是72度,见火就着,喝它不就等于喝酒精吗?!正犹豫时,主人力劝:来一杯撒,来一杯撒,真的好酒!一抬眼,瞥见了那座气势雄伟带着“挑衅”意味的酒瓶楼——哈哈,别人能喝,洒家有何不可!一杯酒,一昂头,一饮而尽。

一股火焰在舌苔上蔓延,一万颗微型核弹在广袤的平原上次第炸裂,升腾起绚烂的蘑菇云,令人眩晕;一万匹汗血宝马在驰骋,争先恐后地挤在喉管的狭窄走廊,宣扬着力的美学;一间幽闭已久的黑屋子突然被一万束光芒照亮,凝固的黑暗猝不及防地被光明稀释;一万把柔软的刀子切割着口腔的帘幕,带来一种难以言喻又欲罢不能的痛与纠缠;一万粒种子仿佛蒙受天启,听从自然的号令,同时破土、萌芽,味蕾绽放,春意盎然。它是水,最平静又最激情的水;它是火,最冷峻又最热烈的火。它是最沉默又最滔滔不绝的辩士,它是千年以来无师自通的“社牛型”交际大师。它是酒中的先遣队,披坚执锐,所向披靡;它是酒中的轻骑兵,所到之处,什么块垒,什么闲愁,统统让开!它是一把万能钥匙,是通用密码,让你心甘情愿打开心防,卸下武装;它是众望所归的王者,一声令下,让你体内四分五裂的诸侯国四海归心、江山一统。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难怪世人多好酒。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是人情冷暖,酒是悲欢离合。就在这天地之间,来一壶酒吧,入口、入心、入衷肠;敬天、敬地、敬亲人,敬世间美好,敬万物生长。就在这天地之间,来一壶酒吧,醉了又有何妨?天地即为衾枕,禽兽当可共眠。“不问形似神似,相期醉乡故乡”。

入夜,一弯新月升起,照着金沙江、岷江和长江。三条江,像离散多年的三兄弟,终于在宜宾认亲、团结、携手,汇成巨流,浩荡东去。非洲的高粱、西亚的小麦、美洲的玉米,跨越山海,进入宜宾,与华夏的水稻迎头撞上,终成五粮佳酿。正所谓“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万事万物,美在合作,美在包容,美在各美其美,美在美美与共。

远处吹来低度数的风。醉眼朦胧中,抬头看天,星子在炸裂,那是黄金在天空舞蹈。

二十年后忆起那场酒事,仍觉口有余香。

作者简介



邓凯: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光明日报文艺部负责人,高级编辑。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主任。作品散见于文学期刊,入选教材和选本若干。多次获中国新闻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担任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评委、茅盾文学奖评委、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电视“飞天奖”“星光奖”“金鹰奖”评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