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龙云

长篇小说《红砖楼》,是罗伟章蓄谋已久,关于文学江湖的一部力作。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商人贸易汇商海,武士出没成武林,文人沓集筑文坛,甭管称海称林称坛,都统称江湖。如果你是在文学江湖闯荡的人,读《红砖楼》时,对书中形形色色人物一定非常熟悉,没准还会一脸惊诧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却又并非完全熟悉,或真正熟悉,会因世事无常,而产生梦幻般的陌生感,无法理解,难以言说,进而想深入一探究竟。这就是《红砖楼》的魅力所在。

如果文坛真有物质形态的坛存在,那么,作者一笔一划用文字营建起来的红砖楼,无疑就是那个坛。红砖楼于我们并不陌生,因为你我都曾进出其间。红砖楼并不高大,在万千广厦间,一点不起眼,支撑的天空极其有限,但吸引力无限,文学信徒趋之若鹜。这样的红砖楼,不止存在于东轩之地,其他地方同样存在。可以说,有文化江湖的地方,就有红砖楼。

红砖楼是体制的产物,也是时代的产物,让游牧状态的文学江湖,有了皈依的殿堂。有资格入住红砖楼,接受文学信徒顶礼膜拜的文人,虽然不一定是真正大神,也绝非红尘中的凡夫俗子,都是修炼有素,神一般存在的人物。一入红砖楼,自会仙风道骨,成为文学信徒的追捧者。孙云桥、冉强、杨秋风、李回家们,概莫例外。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事实胜于真理。

凡夫俗子一旦动了成佛成仙念头,就会偏离做人的正常行径。红砖楼里的冉强,是作者用心塑造的东轩文坛大佬形象。他一心想做文坛老大,机关算尽,难容别人比他强;他注重形象,正装、白手套是他接待客人的标配;他大门常开,广纳文学信徒,蛇也摇头摆尾跟进来了;他炮制古今中外百大文豪榜,与屈原、庄子、鲁迅比肩并列,印成精致折页册,到处送人、唬人、骗人;他把自己的肉体凡胎做成铜像,耸立东轩街头,以为站在了喜玛拉雅之巅,永垂不朽于世了;盛华没有吹捧他作品,他即刻翻脸,化友为敌,上窜下跳阻止盛华进报社工作……种种变态,难以尽述。冉强貌似大神,实则是个悲剧人物。其可悲在于眼界,“只能够看到东轩的天,以为就是全世界了”;在于襟怀,唯我独大,众生皆小,唯我独尊,众生皆卑,心胸狭窄如蚁穴;更在于人性,对名利的偏执欲望,蒙蔽了双眼,也蒙蔽了心。

不独东轩有文坛霸主冉强,其他地方一样有,神圣不可侵犯地存在。他们拿文学的虎皮作大旗,欺世盗名,觑觎俗世的权力和利益。作者把众多现实中的冉强,揉合成东轩红砖楼里那个冉强。比较而言,现实中的冉强们更丑态百出,更滑稽可笑,更可恶可憎。作者比较克制,不愿尽述其丑恶;同时心怀悲悯与同情,宁愿削弱小说人物的典型性,思想批判的深刻性,也没有往更不堪处写。

同样值得同情的,还有文学信徒们,进出红砖楼的文学青年盛华,是他们中的代表。对文学的虔诚热爱,对名家的衷心敬仰,期望文学之苗得到雨露滋润,促使他来到红砖楼。他本来是去拜访孙云桥,奈何孙云桥傲慢不见,大伤其自尊,才转投冉强门下,从而迷失了自我。在冉强的唆使下,他写讨伐孙云桥的文章,成了冉强对抗孙云桥的急先锋。写作是孤独的,生活需要热闹,出名须尽早,人生最美是高潮,这都是盛华的焦虑,也是他的无奈。好在孙云桥没有与之计较,好在盛华看穿了冉强的虚伪把戏,好在盛华及时觉醒,最终与冉强分道扬镳,与红砖楼彻底决裂。

《红砖楼》以盛华的梦开头,梦见自己死了。梦或死亡,用于小说开头,并不高明,也不新鲜,不足以吊读者刁钻的味口。作为一位著名小说家,作者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却甘冒平庸之险,固执地选择由此切入,展现东轩文学江湖,陈述其间是是非非,是有他特别用意的。梦即现实,是现实的折射,往往比现实更生动、更真实、更接近本质。死就是生,死亡是新生的开始。只有旧的盛华死去,新的盛华才会诞生。

小说结尾,盛华辞职离开,与开篇梦见自己死亡,前后相呼应,气息贯通,作用凸显。小说写道:“你知道,就是那之后,我辞职离开了东轩。”离开,是盛华觉醒后的选择,告别旧的盛华。“每年我都回老家看望父母,但从不在东轩城停留。”不在东轩城停留,意味着永别红砖楼、白手套及文豪榜。当然,这样天真、纯洁的意志,只是盛华的一厢情愿。生活在别处,难道就没有红砖楼、白手套和文豪榜?作者清楚,盛华清楚,读者也清楚,但大家都宁愿相信别处没有。这是死亡的意义,更是新生的动因,不然的话,生活怎么继续?活着还有什么期盼?

小说中的盛华,在去香格里拉途中翻车,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许多年前,作者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人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才懂得生死的意义,在生死关头作出明智选择。肉体的生死,是与灵魂的生死休戚相关的。盛华辞职离开东轩,无疑是灵魂生死的一次重大决择。

盛华不是第一个离去的人。在他之前,就有人先后离开红砖楼,孙云桥北漂京城,杨秋风弃文从政,李回家南下商海。他们是觉醒者?为新生而离开?未必如此。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是,红砖楼逐渐空虚了,冉强才有机会从别人的阴影中显露出来。这是一个隐喻。如果作者写红砖楼成危楼,要拆除或被拆除,把这个隐喻继续深入下去,是不是更有意思?时代的大潮终将退去,弄潮儿踏浪远去,狼藉的岸边沙滩上,遍地残留着垃圾。

文坛不是净土,也有清流汩汩。申响不去红砖楼(冉强家抓蛇例外),不站队,不混文人饭圈,将孙云桥、冉强们的写作,斥为“红砖楼文学”。他义务就诊,当苦力,收养流浪猫,特立独行于文学江湖。他撸猫撸出与女作家江小姗的爱情火花,让人颇感意外,也颇觉欣慰。盛华后来的忘年交洪教授,是孙云桥和李回家的恩师。这位海归学者,远离名利场,不媚俗,不屈就,不为名利折腰,文人气节与风骨可鉴。盛华最终觉醒,挥手自兹去,怎会没受他们的影响呢?

阅读《红砖楼》,万明丽这个女人,给人印象较特别。她不是文人,因为冉强妻子的身份,存在于文人圈。作者对她着墨不多,不如女作家江小姗活跃,也不如演员锦玉(孙云桥的妻子)娇艳出众,却不容人忽视。她堪称贤内助,协助冉强接待前来慰问的领导、拜访的文学青年,拍照、录像、端茶递水,助推冉强人生风生水起。

尤为重要的是,她是冉强的崇拜者,天底下最忠实的崇拜者,随时维护其尊者地位。“她依附冉强身上,久而久之,就成了冉强身上的器官。”作者这个认识非常独到,比喻形象而精彩。万明丽的存在并不孤单,有不少别的万明丽与她同在。不信你试一试,胆敢批评冉强一言半语,他们就会从各个角落扑上来,群起撕咬你。

社会各阶层中,文人是一个特殊群体。文人是攀附在大树上的藤蔓,而文人却自认为是大树。东轩的魏书记洞见文人本质,对文人不屑,不迁就文人,不让报纸宣传冉强自我炮制的文豪榜。不迁就是上策,迁就是下策。从根本上讲,红砖楼的存在,就是迁就的结果。

文学艺术是语言的艺术。有评论家说,罗伟章的作品语言,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诚如斯言。读他的作品,我更在意其语言的生动、精准与美妙。以《红砖楼》为例,写感觉,我醒来“是一寸一寸醒来的,每醒一寸,我就把那地方挪一挪”,感同身受;写植物,芭茅“叶片锋利,锋利得水里的倒影也能割人”,个性何其鲜明;写地理,“路旁的青衣江,像甩出去的水袖”,山水都活了;写人物,那女子“皮肤底下,像奔腾着过剩的阳光和野风”,一语惊魂……这样的描写俯拾皆是,有的给人眼前一亮,有的让人感觉一新,有的令人情怀炸裂。

总之,《红砖楼》是罗伟章在他的文学疆域,又一次开疆拓土的强劲突破。

(《红砖楼》,罗伟章著,《收获》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常龙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达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青年文学》《文学自由谈》《四川文学》《文学报》等,多篇获奖,入选教辅教材、中高考阅读模拟试题、年度作品精选。著有《寻找诗意生活》《大地芳菲》《少年行》等散文、小说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