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玲

地处川西北高原的老家金川,海拔在1900米至5000多米之间,除海拔高外,它离省会成都也有四百多公里之远,别小看这四百多公里的距离,鹧鸪山隧道打通之前,这四百多公里就是天堑。奶奶在世的时候常说:“风一程,雨一程,打起锣锣出灌城。”奶奶总把灌县念成灌城,灌县即今天的都江堰市。“出灌城”在奶奶心里是多么值得兴奋和宣扬的事情啊,要敲锣打鼓地庆祝,可是活了一百岁的奶奶终其一生没有实现她“打起锣锣出灌城”的理想。

“出”对于我们而言,既暗含着对山外的憧憬又是对当下封闭地理位置的客观描述。我们把去成都,叫“出成都”。我头一回“出成都”已是在成阿公路通车后的三十多年以后,却因晕车,车子坐到马尔康就晕吐到喉管破裂出血,被迫下车折返,头一回出山便半途而废。再说出山时,心头便有了阴影。十九岁那年的初冬,母亲对我说年底就把婚结了吧,你看就在县城里买新娘装,还是“出成都”去买。母亲的话让我犹豫,在晕车的心理阴影和想当漂亮新娘子的愿望之间徘徊。昏黄的夜灯下,我将手里不多的积蓄和母亲给的钱数了又数,依旧犹豫。隔壁邻居大叔来家里烤火,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吐一地痰,却在临走时说:“出成都,要把钱缝在内衣包包头,外头摸勾儿(小偷)多!要用的时候找到厕所里去取,用多少取多少!”仅一句话,母亲便默默地扫了地上的烟灰和痰,不再像往常一样诅咒。

老家在乡下,“出成都”要搭车先去县城里住一晚上,我和妹妹舍不得花钱住好的旅馆,就挑了车站旁边的小旅店凑合。小旅店简陋,被褥皱皱巴巴,床铺上似乎还留有头天晚上客人住过的气味,妹妹和我同行,我们俩挤在一张不足一米二的单人床上和衣躺了一夜,认床加上怕赶掉车的担心让我整晚无法入睡,天未亮便早早地起床来,先在耳朵后贴了生姜,又提前半小时服了晕车药后便坐在候车室的大厅里等今天到成都的车子进站。候车的间隙,车站里低矮的瓦屋、臭气熏天的公厕、几辆未来得及洗干净的大客车,便烙在眼睛里不肯出来。好不容易才等到车子哐当哐当地开进站,候车的人便都起了身,一股脑往车里挤,没有买到好座位的乘客跑得更快,忙着央求司机帮忙换票。有经验的乘客拖了大包小包往车上赶,就为了早点去抢座位上的架子空间。难得出一回成都,每个人要带的总是不少的,换洗衣物、土特产、包包,都会放在座位上头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长架子上,担心搁远了丢东西。两天的长途车,总有人会在半道下站,昏昏戳戳的乘客会拿错东西,有的甚至故意拿错。没有电话没有监控的年代,东西丢了也就丢了。因此,能把自己的东西搁在自己座位上头的架子里特别重要。

检票员在当时是一件极为神气的工作,通常为女性,手里拿着一块蓝皮包装的文件夹,一只手握着一支钢笔,一边清点人数一边记录,还提醒司机路上哪些点位有乘客上车。尽管买了票,乘客在她强大的气场面前依旧显得底气不足,而她仿佛能觉察到乘客的心理,声音格外尖锐,力压一切嘈杂。待一抹鱼肚白在东方微亮时,车子终于缓缓开动,汽油味便四处弥散开来。山里的凌晨四季都是冷冽的,况且是初冬时节,所以尽管穿了厚厚的棉衣,人还是冻得像根冰棍一样缩在衣服当中了。汽车摇摇晃晃地在山路上盘旋向前,遇到有坑洼的地方车子里的人便被抛离座位半尺,惊呼声此起彼伏,司机也见惯不惊,时不时还在路边捡几个拦车的人,上车的人直接把票钱递给了司机,有座位就坐,没座位就站在过道里。有人悄悄埋怨司机私心太重,一路捡些额外收入,增加了客车的负荷,坐车的乘客便也多一些担心。

山路弯多,急转弯也是一个接一个,车子里的人除了惊叫,接下来便是晕车呕吐的声音,过道间搁了垃圾桶,呕吐的乘客便将装了呕吐物的塑料袋里扔进垃圾箱,很快地,空气里酸臭味弥漫。我也开始晕车,吃下的晕车药早已吐了出来,胃里吐得空无一物后便开始吐苦水,后来开始吐淡血水。不到马尔康,又吐得昏天黑地,折返的心思又起来了。妹妹不晕车,只淡淡地问我:“不想当好看的新娘子了?”当好看的新娘大抵是每一个女孩子的梦想,也是我当时的勇气。

去成都,一定得翻越被称为“死亡之谷”的鹧鸪山,鹧鸪山地处理县、马尔康、红原三县交界处,1955年成阿公路通车后,鹧鸪山便成了马尔康、金川、红原、壤塘以及大西北青海、甘肃的交通大动脉。鹧鸪山海拔主峰海拔4472米,因山体形如喜欢朝着太阳起飞的鹧鸪鸟而得名。这里穷山峭立、山顶常年积雪,山势更是刀截斧劈般险峻。在海拔最高的垭口处,更是飞沙走石,风力极大,甚至能感觉到风对人的强大推力。我们搭乘的客车因雪厚在垭口处打滑了,男性乘客便被全部要求集体推车,十几个人踩着泥泞在雪中推车,嘴里还要喊口号集体使劲,“一二三……预备起……”雪地上响起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推半天,车轮仅仅在原地打滑几下便又熄火了,不得不再去寻几块石头垫在后轮下,再继续推,如此循坏,车轮滚动溅起的泥水飞到男人们的脸上、衣服上,狼狈不堪。

我们的车子好不容易才脱离困境,一车装满货物的大货车陷在雪堆里了。货车司机拦在客车前挥舞着双臂请求帮助,我们的司机只好又下车,两个人认真观察了一会儿地形后,我们的客车司机决定帮忙,他们共同将一根铁绳固定在我们的客车尾部,又将铁绳的另一端系在大货车的车头,前后车的司机同时发动车子,前车拉,后车车尾若干人随发动机响声响起开始推车,车子在众人的合力之下开始缓缓上行。后来我才知道,在雪山上请司机帮忙拖重车的事情危险性极高,绳索若没固定好断了,拖车一方容易失控,会造成车毁人亡的局面。所以,除非是有经验的老司机才肯帮忙。

妇女们帮不上忙,在雪地里捂着脸、跺着脚抵御严寒。寒风卷着飞雪从垭口刮过来,刀子一样。我们的双手和脚,在等待与期盼渐渐被冻得麻木,许多人连鼻涕流下也浑然不觉。

雪山上,隔不远就有一两处道班房,房子简陋。同行的一位小孩儿不知是高海拔反应还是生了其他病,一直哭,哭到后来便软软地躺在她母亲怀里没有声息,吓得女人连忙朝道班房去要热水。道班房内一个穿着棉袄,棉袄上系着一根粗麻绳的女人正蹲在一堆工具里挑挑捡捡,待我们说明来意后,她从暖瓶里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碗热水,“冻住了,吃水是山下的分局送来的,每天都送。”女人指着房间里的几只颜色变黑的塑料桶。塑料桶旁边的地上搁了几颗结满冰碴子的大白菜和几颗土豆。

“桂花,烧点开水下来,装载机发不燃了!”雪路上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到了道班房里,“好!”桂花应了一声,便从塑料桶里倒了一钢筋壶水搁在回峰炉上让我们帮忙生火。她转身从身后架子上的玻璃缸中挖了一勺白糖倒在小孩儿的开水中,然后又在那堆使秃的洋镐、用坏的铁锹中间选一个相对结实的工具。这个叫桂花的女子皮肤粗糙,黑红的脸上还有两团十分明显的高原红。交谈中得知,她不是本地人,她爸妈是森工人,两老退休后,她顶班工作,在鹧鸪山每个道班工人交替换班负责养护鹧鸪山上3.5公里的泥结碎石路。桂花说,工作累也就算了,最累的是晚上睡不着觉,耳朵嗡嗡地响,耳朵嗡嗡地响也就罢了,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面对车祸和死人,这是让她最难过的事情。桂花一家两代人都在鹧鸪山做道班工人,他们的足迹踏过盘山公路的每一个角落,用青春和热血在鹧鸪山春守秋卫。

我们帮着桂花把两大壶热水提下来之际,又一辆大客车横在了公路上,车上载着满满的一车人,车子的两个后轮已悬在崖边上,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司机操作稍有不慎,就会翻下悬崖。但显然客车师傅是位老司机,只见他慢慢转动方向盘,一点一点的把车子移到安全地带。拎着开水壶的桂花自言自语道:“这回幸运了,前几天一车人全部从这里翻下山,无一人幸存。“我们听得心里发毛。垭口的风很大,风景也很美,云浮在白雪皑皑的半山腰,山间彩色的风马旗飞扬,蜿蜒的山路从山底盘旋而上。村庄和河流在眼里变得很渺小,风马旗在耳边猎猎作响,人立于垭口,大有“夫子登泰山、人于天地间”的壮怀激烈。可是我们根本无心看眼前的风景,心里极度紧张,希望在天黑之前脱离眼前的困境。

出山如此艰难,窝在山里的人对出山总是既期盼又恐惧,渐渐就形成了出山后不想回来,回来后不想再出去的心态。每一回出山总得早早就作打算。“年过了出个成都……”成了山里人的一种精神向标。多年以后的今天,许多往事早已还给了时间,但乘车和晕车的记忆在脑海依旧清晰可辨,甚至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时,乘车的场景又历历在目,身体依旧条件反射似的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这样的状况持续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具体点说是1998年5月,州内疯传鹧鸪山修建隧道的项目建议书获国家计委批复,隧道工程即将正式立项。这个消息像风一样迅速传遍全州各地,许多人,尤其是上了点年纪又常年在鹧鸪山上跑的人更是将信将疑。毕竟,鹧鸪山可不是一般的山,山体厚度不可估,地质结构的复杂性也让人望而生畏。就连后来的隧道专家也将鹧鸪山隧道称为“‘生命禁区’的高原隧道病害博物馆”。它几乎集中了世界上高海拔地带隧道施工的所有疑难杂症,比如冰川泥石流堆集体、大塌方、大涌水、大变形等等。一边是乡亲的等待与怀疑,另一边却是一班人马马不停蹄地在省交通部门、国家交通部门之前往返奔波争取项目的早日落定。

又过了差不多两年,即2001年6月1日,伴随着第一声开山炮的引爆,鹧鸪山隧道建设在川西高原拉开了序幕。再翻越鹧鸪山时,便果真看到山底有各种工具车在作业,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既微小又宏大,孕育着无限希望。怀着告别的心态再经过鹧鸪山时,心里便少了一份畏惧多了几分欣赏,湛蓝的天空如宝石般澄澈,雪白的云朵气势恢弘,与连绵起伏的青山相互映衬,美得不像人间。再加上她惊悚的传说,鹧鸪山便多出几分神秘,心里也多了一分留恋。

”鹧鸪山隧道通车了!鹧鸪山隧道通车了!“历时三年半,鹧鸪山隧道于 2004年12月正式交付使用,高原人奔走相告,消息比风还快。许多人,包括我,都将车子开到遂道口,期待体验一个多小时的翻山路变成9分钟隧道路的神奇。遂道前,聚集着许多老百姓和州文工团的演员们。他们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冰天雪地里载歌载舞,鲜艳的服装、嘹亮的歌声与呼呼的风声、唢呐声、欢呼声相互映衬,连雪山仿佛都在沸腾,在共鸣。

十年后,汶马高速又成功开通,这条从汶川县城以南凤坪坝,接映秀都汶高速公路止点,经理县至米亚罗,再经尽头寨,穿越鹧鸪山,沿梭磨河下行,止于马尔康卓克基的高速路,路线全长172km,是四川第二条藏区高速,连接大西北的出川大通道,是张掖至汶川(G0611)和德令哈至马尔康(G0615)高速终点间的联络线,也是内地深入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经济走廊和战略走廊。高速通车的时候,我刚买了新车, 头一回在汶马高速上开车,心情和车速是同频的,兴奋中还包含着任性,第一回实现了从老家金川到成都6小时的梦想。

交通看起来是发展的,但是总跟不上生活的需求,买私家车的人越来越多。从金川到马尔康九十多公里的路程未通高速。这一段路程,路窄车多,拥堵成了常有的事情,九十多公里的路程所花费的时间比三百多公里高速路花费的时间都要长。车辆在仅允许两辆车错车的道路上艰难前行,遇上了车型巨大的工程车总是要各种退让,而装满货物的大货车极其笨重,一些车身高大的运输车车子的顶蓬都快顶着山上的岩石了,只得占用别人的车道前行。尽管指示灯早早就打起了,但换道而行并不方便,工程车会完全挡住两辆相向而行的小车的视线,驾驶员陷入视觉盲区,进退不得。有时候,一连遇上几十辆载满货物的大客车占道迎面而来,货车车身长,转弯时大车的车尾就像要刮在自己车上一样,大货车、大山和恶浪翻滚的江水形成间隙极小的夹击功势,驾车人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眼巴巴地将心提到嗓子眼儿上,任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浸出一层细细密的汗水,心里却恨不得把旁边紧靠着的山挪动一点。逢节假日,堵车的长龙动辄排上几公里,车祸也时常发生。到了雨季,连续下上一两周雨,山体松滑,泥石流和大塌方随时光顾,交通管制和单边放行便成了家常便饭。

2022年的秋天,又一条关于道路的消息在广泛传播,马尔康至康定高速公路(G0615)被纳入国家高速公路网规划。金川作为“两康”之间的县城,自然被列在高速目标县中,虽然在目标县里排列到最后,却也足够让老家人欢呼雀跃。

我独自驾车行驶在梦里的高速上,许多人、许多辆车都在和我一起飞奔!

作者简介

韩玲,女,藏族,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期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文联、作协系统先进工作者。2021年12月,《康家地》获四川省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奖。2022年8月,《阿扣》获第三届“青稞文学奖”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