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明

走蜀道,自然而然地会想起李白,想起他的《蜀道难》。这首诗的知晓度估计在中国诗歌史上是排在前面的,大凡读过几天书的没有不知道的。意思懂不懂?那是另一个话题。

蜀道扬名千年,不能说和李白的这首诗没有关系。这是文学的力量,千百年来强劲挺拔得令人震撼,谁也不能不承认。

传统意义上的蜀道是指周秦汉唐时期直至明清,从长安(今陕西西安)经过汉中盆地通往成都平原的几条古道,历史超过二千三百年。它穿越了秦岭,穿越了大巴山。秦岭大巴山可是横卧在华夏大地中部的一条“巨龙”,头向东尾向西。它是长达四千千米的昆仑——秦岭纬向构造系的一部分,昆仑山在西段,秦巴山在东段。蜀道,为了方便理解记忆,我们可以大致把它概括为“秦五巴三”。秦五,也即秦岭段的蜀道主要有五条,分别是陈仓道、褒斜道(明清时期又称“连云栈道)、傥骆道(又称骆谷道)、子午道、阴平道五条。通过这五条道,把关中平原和汉中盆地相连接,也把长安和汉中相连接。巴三,就是经汉中盆地、大巴山的古道主要有三条,这三条是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它们把汉中盆地和成都平原相连接,也把汉中和成都连起来了。秦岭段的几条道蜿蜒于秦巴山地的河谷险峡之中,许多地段要伐木架栈行走,所以,蜀道又有了“栈道”的称号。

秦巴山区、巴蜀地区,是带有特指意义的两个古老的名词,让人从中体会到它们或者血缘关系浓厚,或者基因结构相似。

李白不止一次走蜀道,百感交集,写下《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世界上比蜀道难的路难道没有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但为什么不出名、知晓度不高?这是我每次走蜀道时不住地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甲辰年夏至前夕,应了四川日报社的邀请,和文艺界众名家再走蜀道,走到剑门关,仰望楼上,看到四个大字时,忽然间豁然开朗。

哪四个大字?眼底长安。

是呀,蜀道,它连接着长安啊!

长安,如今的名字叫西安,从古到今太不得了。它是中国的十三朝古都,先后有西周、秦、西汉、东汉、新、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王朝在此建都。又是赤眉、绿林、大齐(黄巢)、大顺(李自成)等农民起义政权的都城。在这方面,没有哪个城市可以和它比资格比资历。

周文王将都城从周原迁至长安,长安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规模宏大的城市;秦始皇将都城从咸阳迁至长安,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长安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拥有完善规划的城市;汉武帝加强了对西北地区的控制,推进了长安的城市建设,经济文化得到发展;隋文帝建立隋朝后,修建了著名的长安城,这是当时中国和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为数不多;唐朝时期达到鼎盛期,经济文化空前繁荣,也吸引了大量的外国使节和商人前来交流和贸易,长安那时是世界的中心。

公元701年冬天,李白出生了。那时正是盛唐时期,躬逢盛世,他名副其实。他出生于蜀郡绵州昌隆县(今四川省绵阳市江油市青莲镇),一懂事知道的第一个城市大概就是长安,稍大后,第一个向往的城市恐怕也是长安。非但李白,凡是不安现状有点抱负的、有点才华野心的、有点想开开眼界见见世面的、有点想谋求功名利禄的,甚至所有不想白读书的寒窗学子没有不向往长安的。但是,长安,对巴蜀大地的人太不公平,就说成都(锦城)吧,距长安一千多千米的路途已不算近,却偏偏还要在路途横亘大山深谷设置无尽障碍。

李白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他不能满足于一辈子待在四川待在江油。大唐开元十二年公元七百二十五年,二十四岁的他带着梦想从家乡出发了。他的目的地很明确,那就是盛唐的首都长安。他从成都上路,经平坦的白马关、过繁华的涪城关,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来到了剑门关(尽管是否走的这条路学界对此很纠结有争议)。剑门关位于剑门山中断处,两旁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形状似门,故称“剑门”。剑门关隘口形成于白垩纪,垂直高度近三百米,底部最窄处仅五十米。到了这里,平坦的道路忽然变得“峥嵘而崔嵬”后,李白也曾犹豫过,怎么办?走还是不走?走不走先不定,且登上剑门关看看再说吧。这一看不要紧,居然发现长安已在眼底了。这当然是浪漫的说法,但这是多好的召唤和激励啊!虽然面对的是比登天还难的蜀道,但眼底长安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生之所求的去处吗?面对这一圣地,无论困难多大,道路多险,也势不可挡,只有一往无前。

于是,他克服重重困难,到达长安。到了长安,如果都能如愿以偿,得其所愿,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喜出望外。但事情总不是如意的,李白就很不如意。

李白的故事大家都很了解,他在长安,或者说以长安为中心,生活的时间断断续续大概有三十年,但并不得志,也不得意,也不开心。

在长安,为了得到皇帝的赏识,李白也是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开元二十二年公元七百三十五年,三十四的李白为唐玄宗献上两千一百多字的《明堂赋》,以期得到唐玄宗的关注,但没有产生一点儿动静。一年以后,在玄宗狩猎之时,他巧遇,回来后再献上《大猎赋》,字数也达两千两百多字。这两篇为唐玄宗歌功颂德的长赋,李白下了不少功夫,也抱有极大期望,但都没有引起唐玄宗的注意。李白初战不利。天宝元年,也即公元七百四十二年,受人推荐,四十一岁的李白总算被皇帝想起来了,召入宫中,做了皇帝的私人秘书。唐玄宗对这位四十多岁的人还算满意,但李白却对这份工作不感兴趣不满意。他饱读诗书,才华卓越,满怀希望来到长安,不是来写诗作赋、当随身秘书的。他是要治国安邦平天下的。这种理想和现实的较大落差使他对唐玄宗产生了不满。文人太情绪化,有了情绪不能控制,有了不满不会掩饰,随心所欲放纵不羁失去理性,直至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天宝二年,宫中牡丹花盛开,唐玄宗心情大好,特意安排了一天,召集近臣、携带爱妃赏花饮宴,李白在列。这是皇帝和众近臣开心的日子,是私人聚会,能来的都有受宠若惊之感。大家喝得高兴的时候,皇帝不想让李白寂寞,就提出来让他应景作首诗。可是,李白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忘记了能来的都是被皇帝抬举的,始终对做秘书这件事耿耿于怀,不满、不快、不高兴,甚至愤懑写在脸上,情绪就控制不住了。诗要作,但必须让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了不让皇帝扫兴,众人就成全了他。这下李白倒是痛快了一把,但皇帝、贵妃、高力士等几乎所有人觉得荒唐、过分了,看不下去了,也不高兴了。这样一个当了两年秘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的人,这样一个被抬举但不识抬举的人,这样一个分不出场合而混账的人,怎么可以委以重任?李白因此出名了,可是升迁的路也被自己糟蹋得泥泞不堪,比蜀道还糟糕还艰险了。后来,他是否为此事后悔过不得而知。《蜀道难》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稍晚一点写成的。这首诗最早见于唐人殷璠所编的《河岳英灵集》,该书编成于天宝十二年,也就是公元七百五十三年,也就是李白五十二岁前。这段时间,李白混得一塌糊涂。

此后,李白也再没有好过。因为此后的天宝十四年,即公元七百五十五年至七百六十三年是安史之乱。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大概已被官场折磨得失去了独立理性思考的能力了,居然押宝式地把自己人生的赌注都押到了永王李璘身上。李璘是唐玄宗的第十四个儿子,母亲早逝,玄宗亲养,小时,娇惯成性,大了,不谙世事,外放做王爷后骄奢淫逸骄横跋扈。太子李亨是唐玄宗的第三个儿子,有勇有谋,甚得上下好评。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李亨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李璘,当了皇帝。他就是唐肃宗。李白却因此获罪流放夜郎。两年后,天下大赦,李白重获自由。但此时的他贫困潦倒,无奈只得投靠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寄人篱下,勉强糊口度日得以生存。一年后仙逝,终年62岁。

这是题外之话了。

但李白写完《蜀道难》就再没有回过老家了。

也有人说,官场上的失意或许也是李白的幸运,否则,名利场会真会玷污了他的才华,中国历史上可能多了一个庸官,少了一位伟大诗人。

这只是如果,真实的是,李白在长安并不得意并不愉快,也很难得意很难愉快。

来到长安前,李白是雄心勃勃、理想满满,但真正到了长安,感觉到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感叹道:“嗟夫,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唉,早知道是这样,我这样一个外乡之人,远道之人,冒着那么大的艰难险阻,来这里干什么呀?

人的心情不好时,看什么都不好,什么都和自己过不去,什么都是狰狞的可恨的,包括走过的路。试想,如果李白去了长安,一帆风顺,要风是风,要雨得雨,在他眼里蜀道还难蜀道还艰险吗?如果他当了更大的官,会看到路途艰险就说“使人听此凋朱颜”吗?说这话那得掉多大的份儿呀?

在发出了“胡为乎来哉”的疑问时,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故乡。“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锦城虽然是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安逸之地,不像长安能见到皇帝,能让人见识世界大开眼见实现野心抱负,但在长安也不好混啊。与其遭受如此不堪,实在不如回家去,那毕竟是家乡啊。而且还问从长安来到锦城的朋友,“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这里应该是问号)”。你们从长安到了锦城何时回来呀?怎么?不回来了?是畏途巉岩不可攀?还是觉得长安比巉岩还可畏?还不可攀呢?

关于这句话,学界大概已有三四种说法,我这姑且算一种吧。至于哪一种更接近作者本意,读者自己去辩识吧。

剑门关上的“眼底长安”四个字,苍劲有力,超然脱俗,是当代书法家谢季筠所书。谢老是我前辈,算得上同道上的忘年交。但这四个字的出处是早于唐代的。如果蜀道不是一条连接着长安而是连接另外一个地方的路,会有那么多文人墨客咏叹吗?会有那么多人冒着吓破胆会亡命的风险前往吗?会有那么多胸怀抱负的人往来穿越吗?会有这么经久不衰的魅力吗?我想,不会。如果不是连接着长安,走的人顶多只有耕者牧童、贩夫走卒、山野樵夫,咋会留下如此矫情的咏叹呢?

这首诗,不在于作者把蜀道写得多难,如果我们只是注意到了这一层,那对作者的理解是肤浅的。在我看来,这首诗真正震撼人心灵的、使人久久不能平静的,是李白面对人生有形和无形的艰险发出的“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的发问,而且这一发问,至今还响彻在历史的天空中,人类的长河里。

蜀道,本来是一条道,走的那些想法多的人多了,也便成了一条心路。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由不得吐露自己的心声。

陆游经蜀道过剑门时留下《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当时,陆游由南郑(今陕西汉中)战乱前线调往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而担任安抚使的又是当时著名诗人,也是陆游好友的范成大。人到此处,什么心情不言而喻。

在蜀道上的梓潼县境内有个送险亭,亭上有幅对联:“头头是道,夷送险也送;步步之间,心平路则平”。认为官场是险的难的,脚下的路就是险的难的;认为人生是险的难的,脚下的路就是险的难的,否则就是平的。这是多么深刻的人生哲理啊!

为了说明这一点,还有一个人也要提一下,这个人是清朝咸丰年间梓潼的知县张香海。张香海并非四川人,而是山东人。他是从山东过蜀道来梓潼做官的,他走过蜀道后对蜀道难也有了深刻体念,所以来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小动土木,修缮送险亭,并在《重修送险亭碑记》中写道:“非送险,无以入夷”。修完后,意犹未尽,又在送险亭上写了两句话:从此履险若夷,回头想鸟道羊肠,经多少阅历艰辛,才搏得脚根站稳;看岩嵌谷锁,费如许奔驰劳碌,却难教迹绝飞行,何妨将人比路摸心(原文就是这样)。这两句话里,佐证了蜀道也是一条心路。

说具体点,在这条路上,军事迷看到了战火与谋略,官场迷看见了皇权与皇帝,商人看见了金钱,文人和艺人玩了把心境。走在这条路上的各色人等都有不同的想法,而且很多。只有在路边老百姓的眼里,它才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路,甚至和他们家房前屋后的那条田埂路没什么区别。

如今的蜀道,已没有真正道的功能了,至少已经不是人们必走的道了。火车飞机高速公路早已取而代之,蜀道难已经成为历史。这是时代的变迁,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蜀道上有两座美丽而底蕴深厚影响深远的城市,姑且称之为龙兴之城吧。一座是武则天的出生地广元,古称利州。一座是刘邦发迹的汉中,几千年不曾改名更姓。如果把西安成都比作古蜀道上的两颗钻石,汉中和广元就是这条道上的两颗珍珠。

广元市委常委袁敏女士径直告诉我:走蜀道,你必须要在广元驻足停留;这里的剑门关、葭萌关、棋盘关、昭化城、皇泽寺、平乐寺、千佛崖、翠云廊都值得你去,不去这些地方,你了解的蜀道就不完整;尤其是翠云廊古蜀道,两旁栽种的古柏最早可追溯到秦汉时期,人称“三百长程十万树”,是“蜀道奇观”“森林化石”,会让你惊掉下巴。

我去了,下巴尚在,但的确叹为观止且令人流连忘返。

我不知道,当年的李白是否去过?有何心得?

她还告诉我:蜀道也是一条龙腾之路强盛之路,不少有为的历史人物都曾来过走过,有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秦始皇,有大汉开国仁君汉高祖,有开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有创开元盛世的唐明皇,有开疆拓土的明成祖,还有……他们用行走蜀道的步履,丈量着华夏复兴强盛的目标里程。

走在蜀道上,我仿佛遇到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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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侯志明,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委员、省人大监察和司法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参与制作影视作品《天上菊美》《邓小平遗物故事》《绝代芳华》等。出版有散文集《行走的达兰喀喇》《少点精致的俗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