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尧
我看书很少从后往前看，或在中间随意穿插跳跃，而是习惯按部就班从前往后阅读。当我撕掉透明塑料包封打开扉页后，目光像一只慵懒的蝴蝶，不由自主地停落在了《如宽一样窄，如窄一样宽》的散文目录上，内心为之一惊，涌起了一阵欣喜。
罗伟章的人生路是宽阔的，他却走“窄”了，这种“窄”持续了若干年。时间抚慰人心。到底是将常人眼中的窄路，踏踏实实地走成了宽阔无比、春风浩荡。他的人生如同一条宽阔的河流，流到狭窄处，以优美（或许用艰苦卓绝来形容更为贴切）的姿态拐了个弯，继而流入更为宽广的水域。
罗伟章拥有了一片比水更辽阔的浩瀚海域。
这是一部极为走心的散文集，引发读者肉体与心灵的“化学反应”，前所未有地影响和改变着读者，全然源自于他生命中经历的艰难转折，以及读书和写作所展现出的全心投入、深厚功底和真知灼见。
“任尔东西南北风”
如果用诗来形容罗伟章“弃职从文”的话，郑燮《竹石》诗，最是恰当。他从事教书和新闻岗位工作10多年，已经熬到主任位置，这让多少人羡慕呀！但他有坦途不走，偏拐到“深谷峻崖白水黑浪”的小路上。裸辞后，家从达州搬到成都，已过而立之年的他，背离故乡是何等的勇气！随之而来的非议不绝于耳。
头发白了，腰身佝偻着，30多岁的人，活成了50多岁的样貌。那时，他的行动半径不超过一平方公里，对一个正值盛年的人而言，“窄得跟一条狗的活动范围差不多”。可他不顾一切，铁了心要写出一番别样的人生繁茂来。
他白天专注写作，晚上沉浸于读书，直到凌晨一点左右，眼睛和手臂酸痛了，才关灯睡觉。可眼睛一闭，却“在黑暗中看到了更大的光明”。随即又开灯，接着读。
他用隔离世界的努力对抗着生活的艰难与辛酸。唯一接通的是，他一键一键敲下的有生命的文字。成功之处不在于别人对自我的看法，而在于自我的发奋。罗伟章何尝不是。同时，他抄写喜爱的书籍，反复读手抄本。每一次读都有不一样的体会，一次深入一次的阅读体验，一次改写一次的生命蜕变。
人生总归需要自我裁剪、自我塑造。当然，谁又能断言人生路上的每一次改变都是正确的，都能成功呢？就如同那篇散文引发的深度思考一样。生活中有宽有窄。宽中有窄，窄中有宽。宽未必是真宽，或许只是表象。窄也未必真窄，窄处亦能宽行。对待生活的窄，要用宽宏的心态去面对。有的人，明明是宽阔大路，却越走越窄。有的人，道路很窄，日复一日努力精进，让生活的道路越走越宽畅。
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位优秀作家所迸发出的力量，对选择的路，不惧怕，不怨愤，遵照内心召唤，洗澈，裁剪，锻造，持之以恒地重塑自己。
万里“风正一帆悬”
信念与责任，是作家最为珍贵的品质。
在这几年里，时常会听闻关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谬论，一想到人终有一死，便会心生倦怠。人生当真毫无意义吗？
在我桌上，摆放着三块风凌石，有一块稍大一些，层层叠叠，扭曲着自己，每一层的形状都不相同，中间缝隙处夹杂沙砾，百看不厌。是远古的风塑造了它，历经了一亿多年的时光，如此有耐心，怀揣着坚定的信念。与它对视，无不给人以激励之感，仿佛看到一亿年前的风，正一点一点地塑造、雕刻着这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只是偶尔会因想到死亡而生倦怠情绪，觉得人生无味。
放弃与不放弃在内心撕扯，左右为难。
罗伟章，给了我们坚定的信念，他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召唤：“我感觉到，生在这个时代的写作者，为‘不放弃’而书写，写出其中的不易、意义与思考，是我最根本的责任。”一个作家的写作是为了回应时代的使命，这是我从未思考过的。或许，是时代与文学选择了罗伟章。而我的写作，是出于想发表以获得认可的虚荣心。若说稍微崇高一点，不想平庸虚度，多少要留下点痕迹。然而，这点痕迹能算生命的美好模样吗？当然不算。
人生的意义是在活着的本身上，不应该死后考量。那么，之所以阅读和写作，最重要的是它能使一个人专注向上，使生活更生机蓬勃，使生命更饱满丰盈，越老越有活力，不懈怠。倘若作家的文学作品能为所处时代发声，那么当然意义非凡，他必将载入历史，一生无憾无悔。
我们看到了罗伟章孤身的艰辛。他涉足大凉山、南阳、甘南、天水、上里、兴安岭、云南等地，不知探访了多少人士，走遍了多少山水。山水赋予了他丰富的想象力，也给予了他深厚的情怀。他的文字因此有了坚如磐石的稳固，经得起推敲与打磨。我们更看到了那颗拳拳赤子之心，所肩负的责任与担当，信念与执着。
一语“风递幽香出”
罗伟章的文字蕴含着对时间、空间、生命的思索与探讨，所阐述的哲理能为文学、生活和心灵起到纠偏和助力的作用。其中的道理，有些能被感知到却未深入思考，经他一语道破，令人豁然开朗；有些则超拔根本，前所未有，让人有鸭子听雷之感。如《木质时光》《木叶春秋》《本能的意义》等篇章，无异于一场洗心革命。
他读书读得精妙、深入，有方法。几次谈到了“慢”。“慢”并非速度，而是温度、态度、心境，是对传统的敬重，对自我的抚触，也是对完整性的追求。“慢”是一种潜沉、从容和耐心。只有“慢”，才能达到卓越。他的这番话，让一个最惧怕“慢”的读者醍醐灌顶。读书需要精雕细琢，要勇于下笨功夫、苦功夫。读书比拼的不是快，不是谁更聪明，而是谁能更持久，更扎实。
罗伟章天南地北地跑，古今中外地读，不舍昼夜地写。这其实也是一种“快”，他想要将生命中最好的那10多年弥补回来。实际上，生命中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弯路和荒废，这在我看来也就是他所说的“慢”，只不过这并非他所能掌控的，而是天意对优秀作家的塑造，也让“慢”衍生出“断”与“空”的另一层含义：远离也是一种积蓄，因为经历实实在在，经历是文章的风骨，就是变相的积蓄。那些弯路与荒废，都在全力以赴地为他积蓄能量。人生短暂，如何在快与慢中取舍平衡，因人而异。且二者的质量也各有千秋，这实际上很难找到通行的标准。
罗伟章写作理论深厚，思想如洪流般鱼贯而出，跃然纸上。他认为，文学以情感为宗，情感是文学的本质，是灵魂深处的光。作品的深度缘于情感的深度，情感稀释就不能蓄势，小说就缺乏力量，小说存在的依据就被剥夺了。
可不可以这样说，写小说就是写情感，写散文就是写情感呢？我想，从某一个层面来说当然可以，当然也包括诗。我忽然想到“灵感”一词。我觉得灵感是写作情感的导火索，引爆写作情感的捻子。之于我的文字均出于情感最丰沛、最激情、最浓稠时。就拿读后感来说，在我还没有读完整部作品，文字就如同孩子急于见到亲人一般迫不及待地诞生了。而有时，即便付出很大的耐心读完一部作品，也没有书写的冲动。
罗伟章对古今中外作家作品更是见地深刻，理解精微透彻，分析鞭辟入里，言语力透纸背。还有，关于文学的对话和深度解读，实际上是对小说文本的理解与补充，更能体现出他的文学思想和创作的原动力，引领读者深入阅读与思考。
究竟什么才是书香？罗伟章的散文便是。并非油墨和木质纸张所散发的气味，而是源自心底的真知灼见，是带着骨质和麦芒的真知灼见，有硬度，有形状，有色泽，能引领读者深入思考与自我反省。这样的真知灼见才是一种沁人心脾的书香。
“时有微凉不是风”
我还想探讨“风”与“微风”的寓意。
散文《大地的记忆》中写道，当今世界整体性是微风，但微风不是小风，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温和的风，温和到近乎静谧，静谧到近乎不存在。罗伟章在“风”与“微风”之间使用了“和”字，这既像是一个连词，又并非单纯的连词。如“风和日丽”，其中的“和”字不仅是对风的形态与温度的描述，更蕴含着别样的意味，似乎又对应着人生道路的宽与窄，快与慢，读与写等。
当读者再次品读他的文字时，会发现每篇作品都好似微风细雨般轻柔，和风习习般煦暖，凉爽中传递着清醒，墨香里弥漫着书香。在他的“风”中，亦能体会到冲浪般的快意与突破。
这是一本有力量的散文集。阅读后，犹如做了一场深度心肺复苏，唤醒了生命的更大可能，在注入力量能量时，看到了自身的弱点和局限。希望每个人都能遇到这样的书，也都能如罗伟章一样，勇敢地奔赴热爱，让生命掀起一场“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浩然壮阔。
（《风和微风》，罗伟章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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