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媛
1979年4月20日，舒婷以澎湃而凝重的心情写下《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后发表于《诗刊》7月号上。当时的《诗刊》复刊不久，新的探索正在发生。新诗如雨后春笋般发芽，由此记录下走过寒冬的人们在苦难、坎坷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
舒婷难抑的诗情将“我”与“你”（祖国）融合为一体，当“我”感受并分享着你的苦难与曲折，并从中酝酿出新生与希望，一个由此迎来的“春的时节”在这个起点被重新铭记，成为一种不受时间契约限制的所在。河边破旧的老水车、黧黑的矿灯、干瘪的稻穗……所有的贫瘠、滞重，所有的挣脱、奉献、喂养与新生，都汇铸成这一个永恒的春天，一个在复杂与炙热情感中喷薄而出的春天，一个在沉默寡言与千言万语、在凤凰涅槃与苦苦求索中放出芽叶的春天。
这样的春天“献词”，在诗集《春天送你一首诗》第一辑“风展红旗漫如画”中，因其灼热的起点，也因其历史负重，注定复杂而蕴藉，沧桑而饱满。让我感动的是，这种诗赞经历过几十年的发展，找到了新的落处：“人”身上——我们需要这种切实的注视，一种并非高蹈而关实体的“人民性”的显现。
在《北京梦——兼致快递员宋学文》中，平淡无奇的口吻匹配着平凡的人与生活：“哦，等待和希望，拼搏和梦想/快递员宋学文和北京/三条平行线，互相遥望又延伸”。口语化的描写寓于礼赞中，如果歌颂，这篇土地上朴实无言的人们是最应该领受的，这也是关于春天的献词，一种有关劳动者的春天叙事。
《诗经》有风雅颂，“三颂”颂祖德、“二雅”歌正声，除此外，更多的是关于“一人之本”的“风”。《春天送你一首诗》的编选，从某种程度来说，借鉴与遵循了这种传统。在第二辑“春风识面春来信”，第三辑“万物竞发听雨眠”，第四辑“草树知春不久归”中，关于春日的活泼元气、徐缓虔诚、生动自由、忧愁波动与耐人寻味，在多重维度中展开，是一种风格上的“不齐之音”。在宏大的抒情后，关于哲思的抒情、个体的抒情、自然的抒情与万物的抒情，交织成了春日的序曲。
告别历史的重负，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告别”并非意味着历史远离现场，而是以投影的形式带来新个体的吟咏与自由。于坚在《整个春天》中画出了一个冷寂的，被时代抛下的“零余者”，他在门口苦苦等待，“这是春天 这是晴朗的日子/鸟群衔着天空从窗外涌过/我想他们会来叫我”，但“直到鸟儿从树上离去/直到花儿已经被人摘走……我才明白/我早已被他们出卖”，这是寻求共同体验不得后的个体抗议，从时节的变换中窥见了倒春寒的凛冽。
春天重启的轮回，也是时间与天道的信号，是有限与无限的交点，是一种更为形而上的思索。吉狄马加的《又一个春天》将春天的重启在死与生，在受孕与重生，在自然的律动与轮回中较量、呈示。当这一切自然而然、自在自为存在着，当渺小如小草、昆虫的生物在天王星的注视下来去无常，会思索的“我”，作为万类之灵的人类却“心生感动”，因为“当我意识到唯有死亡/才能孕育这焕然一新的季节”，此时的诗才真正上升至哲学之“思”。
李少君的《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将冬春之交的争夺演绎得胶着壮烈，不禁让我想起艾略特写过的“仲冬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节”。在这里，历史与现实、挣脱与困扰、一个我与另一个我缠绕一体，但诗人还是发出“应该向大地发射一只只燕子的令箭/应该向天空吹奏高亢嘹亮的笛音”这样的豪言壮语。因为他最终的理想，是希望“让一缕一缕的云彩，铺展到整个世界”。这是个人情绪的战斗，也是一首充满理想主义的春天奏鸣曲。
春天还是咏叹调，因为春天往往还隐喻着希望、爱情、觉醒，是闲适恬静、生机盎然、寄寓美好安宁的所在。娜夜的《春天》，在蜜蜂、露珠、蝴蝶、桃花与飞过冬天的鸟中复苏；北乔在春天的一朵花里，看到与内心一样的颜色，高呼着“春天里，把自己打开”（《春天里，把自己打开》）；苏历铭在《立春后》立下了多重的预案，要去南方的乡下，去北方的乡下，更说下誓言，“立春后我要回到自己的内心”“我要学会做一个静物/守候于天地之间”，从春天的歌咏里生发出自我的主体性；海男在《春天来了》中，描绘了春来后的焕然一新，“我小小的院落，山茶花绽开/我将活下去的一山一水像一本书翻开”，准备好舞步的诗人也将在春天随时起舞；汪剑钊的《桃花将我一把扯进春天》，在植物的列举中，将目光瞄准桃花的一生，哀怜这将诗人一把扯进春天的植物“在历史的诋毁中闪烁香艳到朴素的美”；江非在《春雨之后》书写从初春大地的启示中看到希望——“谁都知道/直到这个星球的尽头/都有不屈的事物/在暗自活着，暗自生长”。在这些诗里，春天的物事连同春天本身都成为一种新的力量，一种新的出发。
当然，春还策动着生命的诸多情感，是形式自由的随想曲，或如刘娜的《春夜歌声》，以朴素的人道主义情感感怀游荡者与漂泊者的情感，“感谢生活让这些漂泊的人/为我送来春夜的歌声/但愿我的乡人也可以/在意象的一扇窗前，自由歌唱”；或如荣荣在《立春》时借歌咏爱情而转化为感悟生命之情，“我已是春天里的人了”“我张开的双倍上，已有绿叶招展/向近处的事物，向你”“而你静静地环抱着我，/像一个最出色的护花人”……
春是无尽的春，春是百转千回、悠扬婉转的诗与歌，但《春天送你一首诗》吟唱的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春之声”。
（《春天送你一首诗》，《诗刊》社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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