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泰而

相对而言,在聂作平众多高质量的著作中,我更喜欢他关于历史地理的文字。他的这类书写,不仅蕴蓄了丰富的文史知识,而且,他常常实实在在回到“现场”,带着温情与敬意去叙述史实,带着理解与同情去重构往昔。他的《天地沙鸥——杜甫的人生地理》,就是这样一部体现历史观照与现实考察有机结合的诗圣传记,既厚重又轻灵,既严肃又生动。

重返“现场”的鲜活贴近

注重实地考察,是聂作平的一贯特点。多年来,为翻捡一段段历史事件的陈迹、追索一个个历史人物的过往,他坚忍执着地跋涉在祖国的万水千山,去看古人曾看过的风景,感受古人曾有过的心绪。

这次,他循着杜甫当年足迹,重走诗圣的人生旅途。他拜访过杜甫的故乡,可惜当时河南巩义市那孔诞生窑“一把黄色铜锁把门”。他追寻杜甫年轻时壮游过的齐赵大地,游历杜甫从长安辗转入川的线路,探访杜甫晚年出川入湘的艰辛历程。作为四川人,他多次在杜甫草堂徜徉,在杜甫到过的绵州、阆州、灌县等地寻访。他手绘多幅地图,详细标注杜甫经过或暂驻的城市、小镇。可以相信,凭由这一切,他应更为贴近这位伟大诗人的灵魂。

他探访石壕村的经历令人一读难忘。这个村子是诗歌名篇《石壕吏》的诞生地。他辗转问了好久,才找到隐藏在小院深处的窑洞,1000多年前杜甫就借宿在这里。他拍了照片,照片上古窑有些破败,显得沧桑而寂寥。寻访结束,他万分感慨:“我登上高处想为石壕村拍一幅全景图时,猛然想起,从杜甫时代到今天的12个世纪里,这座北方村庄,名字未变,村址未移,然而人歌人哭,一代代人就在这里走完了他们短短的一生.”这是贯穿了历史与现实的长叹,也是对时间永恒与人生短暂的深沉无奈。

“我生苦漂荡,何时有终极?”杜甫从长安入蜀的路途曲折回环,走走停停,历尽艰辛。去同谷,对杜甫来说是一个错误。他轻信许诺,以为有人会资助他,可到达后,那个所谓的资助者一直没露面。满怀希望而来,迎接的却是绝望。

2015年,聂作平曾在这条路上追寻。巧合的是,与杜甫一样,他到达同谷的时间也在严寒的冬月。青泥河已经结冰,在凤凰山麓,他找到了此地的杜甫草堂。草堂里,三五只雪后出来觅食的乌鸦,落在满面风霜的杜甫像前。后面,是拔地而起的山峰。那么荒凉和寂寞!如此环境下,也许可以更好地体味杜甫的处境和心情吧。他评价杜甫的同谷时光:“同谷就是他苦难岁月的极点。”他评价杜甫的《同谷七歌》:“它既是奇崛雄浑的绝唱,也是长歌当哭的最好注解。”

去不去现场,写下的文字是不一样的。聂作平的笔下,始终涌动着一种现场感。由此,杜甫不仅是唐诗中的杜甫,而是穿越了历史长河、活生生地存在于山河大地中的杜甫。

知其人,诵其诗,考其事

对于杜甫,聂作平有着广博而精深的阅读。这次考察的是人生地理,但他目力所及远远超过杜甫一生的足迹与旅程。他所进行的,是对杜甫一次全景式的书写。

详考杜甫家世谱系。

从西汉杜周开始,他一个一个往下梳理杜氏先人们。凡历史上有记载的,都尽量详述他们的事迹,写出他们的特点。如对杜甫最崇敬、最羡慕的第十三世祖——晋代杜预,他花了很多笔墨来记叙。这位杜氏先人知识储备十分丰富,对政治、文学、史学、工程学等都非常熟悉,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唐朝时,配享文庙、武庙。古人讲“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杜预在立功、立言上达到了巅峰。

六世祖杜受毗,是杜甫祖上继杜预后第二个研究《左氏春秋》的学者型高官,曾为兄弟报仇而手刃仇人。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个性突出,高傲自负,杜甫很是敬佩。

这样的梳理,对于了解杜甫是有用的。杜甫自称“诗是吾家事”,说明他念念不忘家族里的文人传统,同时心里涌动的经世理想,与他对家族中那些名臣的崇拜不无关系。

精研杜甫众多诗作。

杜甫是一个喜欢表达的人,一生都在用诗记录自己,故而其诗有“诗史”之称。聂作平应该以“系年”的方式,通读了杜甫所有的诗作。他笔下,杜甫在什么年份、什么场合,写下了什么诗,表达了什么,都清清楚楚。

他对杜甫诗歌的释读很见功力,不仅贴切解读杜诗中的优秀之作,也毫不隐讳地指出一些诗作的平庸之处。如广德二年(764年),杜甫正给严武当幕僚。严武对阵吐蕃打了胜仗,写了一首七绝:“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杜甫和诗一首:“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身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显然,严诗有气势得多,杜诗不过应酬罢了。

聂作平评曰:“两相对比,严武在老杜之上。诗圣也不是每一首诗都无懈可击,他的全集中,也有不少心不在焉的应酬之作。”

注重寻找心中真相。

由于年代久远,杜甫的许多经历已很难考证。哪段时间、走哪条路、住在哪里等,后世出现了不同答案。聂作平坚持实地考察与文献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对“真相”的找寻是有帮助的。

他也确实做了许多大胆假设和小心求证。如杜甫的墓地在全国有四座,可杜甫只有一个,无法分身四处。聂作平精心踏勘后分析,“耒阳是衣冠冢;平江是旅殡地。”“巩义是纪念墓;而元稹在墓志里确认过的首阳山前,也就是偃师前杜楼村,那里,才是杜甫的郁郁佳城。”诚然,这也只是他和部分学者的观点,但他的探寻与考证所映射的学术精神,是值得钦佩的。

知己式的理解与共情

对于“诗圣”,后世许多读者希望他是一个完美人物。但是,世上哪有什么完人?聂作平的可贵之处,就是将杜甫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对待。他努力回到历史情境中,带着温情去理解杜甫的作为。

严武是杜甫在四川时的重要靠山。这个人苛酷、凶暴,治下民不聊生。可杜甫献了不少诗赞美严武,有的还十分肉麻。怎么来理解杜甫的行为呢?聂作平多次写到杜甫对严武的复杂感情。严武虽然凶悍,对杜甫却是尊重的,关怀无微不至,很长时间,诗圣一家人的生计主要靠的就是严武。

得知严武第二次入蜀作官时,杜甫有“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的诗句;严武死后,杜甫就不得不永远告别,蜀中没人能再庇护他、救助他。在忠州,杜甫遇到了严武的灵柩,前往拜谒,伤心地哭了一场。聂作平评价说:“为了生存,有时候,诗圣也未能免俗。”以理解、同情之笔来抒写杜甫与严武的关系,是一种深情,也是一种悲悯。

对一些杜诗的阐释,亦可见聂作平对杜甫的理解。离开成都后,杜甫在虁州驻留近两年。他养鸡养鸭,栽种蔬菜,写了一些反映乡居生活的诗。

如要树起鸡栅把鸡拦起来,可儿子宗文迟迟没有动手,他写下《催宗文树鸡栅》;种下莴苣,好久没发芽,野菜却长得甚欢,他写下《〈种莴苣〉并序》。对这些诗,有的学者认为有深长的隐喻和寄托。聂作平则认为,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这些诗,可能更合理些。因为琐碎平淡的生活,才是人生的真谛。“催儿子‘树鸡栅’和种莴苣的杜甫,他是幸福的——如果与他经历过的‘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或是‘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幕山谷里’相比,这幸福是如此珍贵,也是如此艰难。”杜甫如果看到千年后的这种释评,应当引为知己。

诗酒伴随了杜甫一生。“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即使在人生尾声,漂泊在湖南,他也没有放弃对酒的爱好。聂作平懂杜甫的诗,当然也懂杜甫的酒。他居然找到一种以诗圣之名命名的酒。在重访行程中,每到一处重要遗迹,他都以唐人的“蘸甲”之礼,酒奠敬爱的诗圣。我想,如果真能穿越,他与杜甫肯定会相对而饮。后世有这么一位纯粹的文人,以这么真挚的情感重走自己的漂泊之途,以这么美好的文字叙述自己的前尘往事,杜甫该是何等开心啊!